开春了。宫里那几株老柳树,不知什么时候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摇啊摇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可我这心啊,还是没能跟着这春风一起舒展开——承宇的腿,承轩的手,就像两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心口上。
这些日子,承宇开始试着不用拐杖走路了。太医说,老拄着拐不行,得慢慢练,让腿自己使上劲。可哪那么容易啊?头一回试,他从床边走到门口,就那么五六步路,走了快一炷香的工夫。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发白,走到最后一步,腿一软,差点栽倒。幸亏萨仁在旁边跟着,一把扶住了。
“殿下...”萨仁的声音都在抖。
承宇摆摆手,喘着粗气:“没事...再来。”
就这三个字,说得我心里直发酸。我的宇儿,从小到大就没服过输。可这次,他是在跟自己较劲,跟那条不争气的腿较劲。
东宫正殿到偏殿,统共就二十来步。承宇每天走三趟,早中晚各一趟。开始是萨仁扶着,后来是扶着墙,再后来是扶着桌椅。走一步,停一停,再走一步。有时候疼得厉害了,就靠在墙上歇会儿,歇够了接着走。
有一回我去看他,正赶上他练走路。那天天好,日头暖洋洋的,他把窗户都打开了,说是要看着外头的柳树走——“柳枝那么软都能迎风站着,我这腿还比不上几根树枝?”
话是这么说,可走起来还是艰难。走到一半,腿忽然一抽筋,他整个人就往前扑。我吓得心都跳出来了,赶紧去扶。可他自己硬是撑住了,手抓着窗棂,指节都攥白了。
“娘亲,”他回头冲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您看,儿臣能站住。”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硬是憋回去了。这时候不能哭,一哭,孩子的劲儿就泄了。
从东宫出来,我又去了承轩那儿。王府里的气氛倒是轻松些——安儿会说话了,不是单字,是整句整句地说。虽然说得还不利索,可那奶声奶气的小调儿,听着就让人欢喜。
“祖母...吃糖...”小家伙举着一块糖,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我蹲下身,把他抱起来:“安儿真乖,糖给谁吃呀?”
“爹爹吃。”安儿指着廊下。
承轩正坐在那儿练字,左手握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婉清在旁边研墨,时不时给他擦擦汗。那场景,看着让人心疼,又让人欣慰。
“写得怎么样了?”我走过去看。
承轩抬起头,笑了笑:“比前几天好些了。您看这个‘安’字,这一横终于写平了。”
我仔细看,确实平了些。虽然还是有点歪,可比起之前那些飞出去的字,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慢慢来,”我说,“不着急。”
“儿臣不急。”承轩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那只受伤的右手,手指已经能微微弯曲了,可一用力还是疼。
安儿从我怀里挣下去,跑到爹爹身边,扒着桌子要看爹爹写字。承轩把他抱到腿上,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画了个圈。
“这是太阳。”安儿指着说。
“对,太阳。”承轩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安儿真聪明。”
婉清在旁边看着,眼圈有点红。她赶紧转过身,假装去倒茶。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平常的场景,在几个月前,差点就成了永远也见不到的奢望。
下午,宫里来了几位老臣,说是要探望太子。萧绝让我也去听听,说这些人话里有话,得小心应付。
果然,寒暄过后,那位最年长的李阁老就开口了:“殿下这腿疾...不知太医怎么说?可有大碍?”
承宇坐在主位上,腿上盖着毯子,神色平静:“劳阁老挂心,只是旧伤复发,将养些时日便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阁老捋着胡子,话锋一转,“只是...祭天祭祖的大典就在下月,殿下这腿...可还站得住?”
这话问得直接,殿里一下子安静了。几位大臣都低下头,不敢看承宇的脸色。
我心里一紧,正要开口,承宇却先笑了:“阁老放心,祭天大典是国之重典,本宫便是爬,也会爬去的。”
这话说得硬气,可听着让人心酸。李阁老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殿下言重了,言重了。”
等大臣们走了,承宇的脸色才沉下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
“宇儿...”我叫他。
他睁开眼,眼里全是疲惫:“娘亲,您说...儿臣这太子,是不是当到头了?”
“胡说什么!”我急了,“你父皇还没说什么呢,轮得到他们议论?”
“可他们说的也是事实。”承宇苦笑,“一个瘸腿的太子,将来怎么君临天下?怎么统率三军?怎么...怎么让万民信服?”
这话他憋了很久了吧?今天终于说出来了。说出来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宇儿,你听着。这世上,不是只有健全的人才能当皇帝。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身上没点毛病?你父皇背上那道疤,从肩胛骨一直划到腰,下雨天也疼。可那又怎样?他照样是开国明君。”
承宇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你是太子,不是因为你的腿有多好,是因为你是你父皇的儿子,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担当。”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腿,伤得了你的身,伤不了你的心。只要心还在,这太子的位置,谁也抢不走。”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从东宫出来,天色已经晚了。春风带着暖意,吹在脸上柔柔的。宫道两旁的柳树,在暮色里朦朦胧胧的,像笼着一层绿烟。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承宇刚学走路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就跟安儿现在差不多大,摇摇晃晃的,走几步就摔一跤。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接着走。我跟在他身后,心都提到嗓子眼,可又不敢扶——萧绝说,男孩子得自己学会走路,不能老让人搀着。
那时候多好啊。摔倒了,爬起来就是了。可现在...现在摔倒了,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夜里,我把这事跟萧绝说了。他正靠在榻上看奏折,听了之后,把奏折往桌上一摔。
“这个李阁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他脸色铁青,“明日早朝,朕倒要看看,谁敢再提太子腿疾的事。”
“你也别太生气,”我给他倒了杯茶,“他们也是为大周着想。”
“为大周着想就该盼着太子好,不是在这儿说风凉话。”萧绝喝了口茶,语气缓了些,“不过宇儿说得对,祭天大典是件大事。他要是站不住,确实...确实不好看。”
“那怎么办?”
萧绝沉吟片刻:“让太医加紧治。再让内务府赶制一副特制的靴子,鞋底加厚,能支撑的。祭天的时候,两边让侍卫站着,万一...万一站不住了,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我心里更难受了。我的宇儿,什么时候需要人这么小心翼翼地护着了?
第二天,萨仁来了我这儿。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怎么了这是?”我问。
“娘亲,”她跪下,“民女...民女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我赶紧扶她起来:“有话就说,这儿没外人。”
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民女...民女好像有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有了?有喜了?
“真的?”我抓住她的手,“太医看过了?”
“还没,”她摇摇头,“月事迟了半月,民女自己觉着...觉着像。可殿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民女不敢说,怕...怕他更添烦心事。”
我心里百感交集。这傻孩子,有了身孕是多大的喜事啊,怎么还不敢说?
“走,”我拉着她,“现在就让太医看看去。”
太医来了,一把脉,笑了:“恭喜娘娘,恭喜太子妃。是喜脉,已经一个多月了。”
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萨仁也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第一桩真正的喜事。
“快,”我擦擦眼泪,“快去告诉宇儿。”
萨仁却犹豫了:“殿下他...”
“他什么他,”我打断她,“他要当爹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再难的事,有了这孩子,都能扛过去。”
我们到东宫时,承宇正在练走路。今天走得比昨天好了些,能不用扶墙走十来步了。看见我们进来,他停下来,擦了擦汗。
“怎么了这是?”他看我们眼睛都红红的,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萨仁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殿下...民女...民女有喜了。”
承宇愣住了。他看看萨仁,又看看我,像是没听明白。
“傻孩子,”我笑着说,“你要当爹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那眼神,像暗夜里突然点起了一盏灯,亮得晃眼。
“真的?”他抓住萨仁的手,声音都在抖,“真的有了?”
萨仁点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了。
承宇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就那么抱着她,头埋在她肩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他哭了。这些日子,再疼再难他都没哭,可这会儿,他哭了。
“好了好了,”我抹抹眼角,“这是喜事,哭什么。”
承宇松开萨仁,看着她的肚子,手轻轻放上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宝贝。
“多大了?”他问。
“一个多月了,”太医在旁边说,“胎象很稳。只是太子妃这些日子忧思过度,得好好养着。”
“养,一定好好养。”承宇连连点头,那模样,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这消息传得很快。没一会儿,承轩和婉清就来了,承玥也跑来了。小小的东宫正殿,一下子挤满了人。
承轩拍着承宇的肩膀:“恭喜大哥。”
承宇笑得嘴都合不拢:“同喜同喜。你也有安儿了,咱们都有孩子了。”
安儿好像知道大人们在高兴什么,在婉清怀里蹦跶着,嘴里喊着“弟弟,弟弟”。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承玥逗他。
“就是弟弟。”安儿很认真地说。
大家都笑了。这笑声,在宫里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晚上,萧绝也知道了。他下朝回来,听我说了这事,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
“好啊,好啊!”他拍着桌子,“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他当即下令,赏东宫上下三个月的月例。又让内务府拨了最好的补品过去,说要让萨仁好好养胎。
夜里,我们俩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萧绝忽然问。
“都好,”我说,“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咱们的孙子孙女,都好。”
“要是男孩,就是朕的皇长孙。”萧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要是女孩,就是朕的皇长孙女。都好,确实都好。”
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我又想哭了。这一年来,宫里出了太多事,死了太多人。如今终于有了新生命的消息,像是阴霾里透出的一缕光,让人看见了希望。
第二天,承宇练走路的时候,劲儿都比以前足了。他说,得在孩子出生前把腿练好,不然怎么抱孩子?
萨仁在旁边笑,笑着笑着又抹眼泪。她说,殿下您别急,慢慢来。
春天真的来了。御花园里的花,一茬一茬地开。先是梅花,再是杏花,接着是桃花、梨花。宫里到处是花香,到处是鸟鸣。
承轩的手也好转了些。虽然还是使不上劲,可已经能自己拿筷子吃饭了。那天他第一次用左手夹起一块肉,手抖得厉害,肉差点掉桌上。可最后还是送到了嘴里。
“怎么样?”婉清紧张地问。
承轩嚼了嚼,笑了:“香。”
就这一个字,婉清的眼泪就下来了。她转过身去擦,可我们都看见了。
安儿这些天学了不少新词。会叫“祖父”、“祖母”,会数“一二三”,还会背《三字经》的前两句。虽然背得磕磕巴巴的,可那认真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祭天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承宇的腿还是没能完全好,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可他的眼神坚定了许多,那里面有了光,有了盼头。
大典前一天夜里,我去看他。他正在试明天要穿的礼服,那套太子朝服,金线绣的蟠龙,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娘亲,”他转过身,“您看,儿臣穿着还行吗?”
我点点头:“好看。我儿子穿什么都好看。”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可更多的是坚定。
“明天,”他说,“明天儿臣一定站住了。为了父皇,为了娘亲,为了萨仁,为了...为了还没出生的孩子。”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领。
我的宇儿,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从东宫出来,夜风暖暖的,带着花香。我抬头看了看天,月明星稀,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春天来了。我的孩子们,也要迎来他们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