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互市新规
五月中旬的燕山隘口,春意渐浓,新开辟的互市区已初具规模。轩辕明璃的车驾风尘仆仆抵达时,看到的是一片井然有序中带着勃勃生机的景象。商贩云集,车马络绎,各族语言交织,虽略显嘈杂,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
她径直来到“市监使”临时衙署,沈清韵早已在此等候。多日不见,沈清韵眉宇间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干练与沉稳,俨然已是一位能独当一面的能吏。
“官印伪造案,查得如何了?”明璃刚落座,便切入正题,眉间带着一丝倦色与忧虑。
沈清韵微微一笑,递上一份卷宗:“殿下放心,基本已水落石出。”她详细禀报起来,条理清晰,“幕后指向渝州镇守使的家族,一个陆权派的将门世家。他们并未直接出手,而是‘不经意’间让一个远房亲戚接触到了为市监司篆刻官印的匠人。那匠人被重金收买,暗中仿制了一枚几可乱真的官印。手段颇为隐蔽,若非我们顺着那假文书追查用印习惯和印泥来源,险些被其蒙混过去。”
明璃仔细翻阅卷宗,眼中闪过惊讶与赞许:“清韵,你如今查案的手段,愈发老练了。竟能想到从这些细微处入手。”
沈清韵谦逊地摇摇头:“不过是依律办事,多方查证罢了。此事也给我提了个醒,光靠严查不足以杜绝弊端,还需从制度上防范。”
她随即又呈上另一份文书:“这是我与陈平将军商议后,新拟的《互市政务公示细则》。今后,凡不涉军机要务的互市章程、税率、仲裁结果、官员委任乃至部分物资采购清单,皆需在互市区中心的公告栏定期张榜公布,允准商民查阅监督。如此一来,规则透明,权责清晰,再想靠伪造文书、暗箱操作来牟利或破坏,便难上加难了。”
明璃接过细则,越看越是心惊。这种将政务摊在阳光下的做法,在她所受的传统教育中简直是离经叛道,但却又隐隐觉得切中时弊。她沉吟道:“此法……前所未有。将官府事务公之于众,岂非有损朝廷威仪?”
沈清韵解释道:“殿下,威仪源于公正与诚信,而非神秘。互市初开,各方最缺的便是信任。我们将规则明明白白摆出来,看似放弃了部分‘权力’,实则赢得了更宝贵的‘公信力’。商贾们知道何处可为、何处不可为,知道遇事何处申诉、如何裁决,自然会安心交易。而像伪造官印这等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极易暴露,其效用便大打折扣了。”
明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上“公示”、“监督”等字眼。她想起北境军中的奸细,想起朝堂上的倾轧,很多时候,不就是因为信息不透明、规则不清晰,才给了宵小之辈可乘之机吗?这种“明镜高悬”的思路,或许不仅仅适用于互市……
“殿下,信任如琉璃,既珍贵又易碎。我们与其整日赌咒发誓说它坚固,不如为它打造一个透明的罩子。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的样子,也让想打碎它的人无从下手。这‘政务公开’,便是这个罩子。”
“你说得对。”明璃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不仅要公示,还要形成惯例,推广开来。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务必让这互市区,成为一块真正的‘清明之地’。”
第二节 盲帅心镜
与此同时,辽东辽阳帅府内的气氛,却与互市区的开放明朗截然不同。虽因梁德盛落网而清除了内部一大毒瘤,但随之而来的肃杀与猜疑氛围,却让将领们更加谨言慎行。
军事会议上,关于下一步作战方略的争论异常激烈。以营州卫指挥使为首的鹰派将领,主张趁奸细初清、敌军可能措手不及之机,多路出兵,寻求与女真主力进行野战决战,一雪前耻。“殿下!我军新胜,士气可用,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方能震慑蛮夷,永绝后患!”
而以锦州卫指挥使为首的鸽派则持反对意见,认为敌军狡诈,山林地形复杂,大军贸然出击风险极大,加之内部是否已完全肃清尚未可知,主张稳守现有防线,依托坚固城寨和矿区,消耗敌军锐气。“殿下,我军新遭内乱,当以稳为主,巩固防线,待敌来攻,以逸待劳方为上策!”
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轩辕明凰,却始终沉默。她双目轻阖,仿佛置身事外,但若有人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她的耳廓在微微颤动,鼻翼偶尔轻嗅,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极轻地敲击。
她虽目不能视,但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从将领们争吵的声调、语速、气息中,分辨出谁是真的求战心切,谁是心怀忐忑,谁又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她能通过炭火盆热量分布的细微变化,感知到有人因激动而靠近,有人因不安而后退。她甚至能嗅到不同将领身上皮革保养油的不同气味、隐约的汗液气息,从而在脑海中勾勒出每个人的位置、姿态乃至情绪波动。
这些纷繁的信息如同溪流汇入大海,在她心中形成一幅远比肉眼所见更为立体、更为真实的战场态势图和人物关系图。她清晰地感受到,鹰派的提议虽气势汹汹,却带着一丝急于立功的浮躁;鸽派的保守虽看似稳妥,却难掩新遭挫折后的畏缩。而真正的战机,并不在这两种极端的选择之中。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意气之争时,轩辕明凰忽然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整个喧闹的帅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失明的主帅身上。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野战浪战,徒耗兵力;龟缩死守,坐失良机。诸位之议,皆不可取。”
她微微侧头,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是辽阳城东北方向。“女真各部,散则为民,聚则为兵,其性如狼,狡诈而多疑。近日屡遭小挫,其心已躁,然主力未损,仍在窥伺。此时大军出击,正中其下怀,易陷重围;一味固守,则其可肆无忌惮,劫掠四方,断我粮道,困我于孤城。”
她停顿片刻,让话语中的分量沉淀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当此之时,当以奇制胜,攻其必救,乱其心智。”
第三节 雷霆奇谋
“攻其必救?”营州卫指挥使疑惑道,“殿下是指……”
“水源。”轩辕明凰吐出两个字,指尖在舆图虚空中一点,位置精准地落在东北方向约六十里外的一处山谷,“秃尾河上游,月亮湖。此地乃周边百里内最大淡水湖,亦是女真数个较大部落夏季牧场的命脉所在。其前锋骑兵近日频繁活动,补给多赖于此。”
众将闻言,皆是一怔。月亮湖地势险要,女真必有重兵看守,远离我方防线,如何攻其必救?
轩辕明凰仿佛看穿了众人的疑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宫不需大军压境。只需一支精锐死士,五百人足矣。”
“五百人?”锦州卫指挥使失声道,“殿下,五百人深入敌后,攻击重兵把守的水源之地?这……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非是强攻,而是奇袭、放火、散布谣言。”明凰的声音依旧冷静,“遴选善跋涉、通女真语、悍不畏死之勇士,轻装简从,趁夜色掩护,沿山僻小径渗透至月亮湖附近。子夜时分,以火矢、烟罐袭扰其营地,纵火焚烧其囤积草料,制造混乱。同时,派死士混入溃兵之中,用女真语散布谣言,称我大军已分兵绕道,断其归路,合围在即。”
她微微抬起头,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地图和推演场景:“女真各部本非铁板一块,互有猜忌。前线受挫,后方命脉遭袭,加之谣言四起,军心必乱。其首领首要之务,必是回师自救,确认后方安危。如此,其进攻之势自解,我可趁其混乱之际,以精锐骑兵衔尾追击,扩大战果。”
这个计划大胆、精妙,却又冒险到了极致!五百孤军深入虎穴,成功与否系于一线,任何环节出错,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主帅。
轩辕明凰缓缓站起身,虽然目不能视,但那股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自信与威严,却如山岳般笼罩全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计虽险,然攻敌不备,直击要害,可收奇效。若成,则辽东战局可为之一变;若败,损失亦在可控之内。本宫心意已决!”
她转向蒋维钧和顾清辞:“蒋副将,由你亲自遴选死士!顾清辞,你随本宫一同,为将士们指明方位、风向!此战,许胜不许败!”
“末将遵命!”蒋维钧与顾清辞齐声应道,眼中燃起炽热的战意。
帅堂内,再无人提出异议。一种混合着敬畏、紧张与期待的情绪在弥漫。这位失明的主帅,以其超乎常人的洞察力与果决,再次将战争的走向,引向了一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