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十月初四,明州港,长公主旗舰“破浪号”的议事舱内,烛火彻夜未熄。
沈清韵伏在宽大的案几上,面前摊满了写满密密麻麻数字与符号的草纸,以及几本她根据长公主船队航海日志和船员口述整理出的作物生长记录。她的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红,但眼中却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兴奋光芒。在她面前,摆放着几样珍贵的样本:一个表皮略显粗糙、芽眼清晰的土豆,几穗颗粒饱满的金黄玉米,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红皮白心块茎——红薯。
“殿下!殿下!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沈清韵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她挥舞着手中一张写满复杂公式的宣纸,对着正在一旁与长公主轩辕灵韵低声交谈的轩辕明璃喊道。
明璃与轩辕灵韵闻声转过头来。明璃走到案前,看着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和最终得出的庞大数字,好奇地问:“清韵,何事如此兴奋?这些数字是?”
“是土豆!是推广的规模和速度!”沈清韵激动地指着草纸上的演算过程,“您看,长公主殿下带回了约五千个中型土豆。假设一个生长周期为一百二十天,每个土豆视芽眼情况平均可切为三块种薯,每株苗正常情况下可收获约八个土豆……”
她快速地在纸上比划着:“以此类推,经过一个周期,我们就有约一万五千株苗,收获约十二万个土豆!再下一个周期,用这些新土豆做种,就是三十六万株苗,收获近三百万个土豆!如此指数级增长……”
沈清韵深吸一口气,指着最终那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殿下您看!理想状态下,只需六百天,不到两年!我们就能拥有约三百九十八亿个土豆!这是个什么概念?”她双眼放光,“若每人每日食用两个中等大小的土豆(约半斤),这三百九十八亿个土豆,足以供应近五千四百万人一整年的口粮!这已超过我大夏当前在册人口的三分之一还多!”
她顿了顿,稍微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但语气依旧热烈:“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没有计算运输损耗、种植失败、地域适应性等问题。但即便打个对折,甚至再打对折!只要朝廷全力推广,政策得当,快则三年,慢则五年,大夏境内绝大多数地区的饥荒问题,必将得到根本性的缓解!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啊!”
轩辕明璃也被这庞大的数字和沈清韵描绘的前景所震撼,眼中流露出惊叹之色。若能解决粮食问题,大夏的国力将提升到何等程度?北境的“北耗”压力也将大大减轻。
然而,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的长公主轩辕灵韵,此时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淡然微笑。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道:“沈先生演算精妙,志向高远,本宫钦佩。然则,先生可知,将这船舱中之物,变为田间地头寻常百姓锅中之餐,其间艰难,远比先生纸上推算要复杂百倍?”
她看向沈清韵,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感:“首先,农夫耕种,最重稳妥。他们世代种植稻麦黍粟,深知其习性,岂会轻易改种此等闻所未闻的‘海外奇物’?即便官府强令推广,若无切实可见之利,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者必众。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种植,需示范田成功,需有人带头获利,口口相传,此过程,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方能初见成效。”
“其次,”轩辕灵韵继续道,“各地水土气候千差万别。此物在海外某地丰产,未必适应我大夏所有州县。需选育良种,因地制宜,摸索种植之法。这又需大量时间与人力物力投入。”
“再者,”她轻轻放下茶杯,“即便种植成功,如何储存?如何运输?如何让百姓接受其作为主食?饮食习惯,绝非一朝一夕可改。其间涉及仓储、物流、教化等诸多环节,无一不是耗时费力之事。”
长公主最后总结道:“故本宫以为,沈先生所言三五年解决饥荒,恐是过于乐观。能将此物成功推广至数州府之地,惠及千万黎民,恐怕已是十年之功。欲速则不达,此事,急不得。”
沈清韵听着长公主冷静的分析,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兴奋之情稍敛,但眼中思索之色更浓。她深知长公主所言确是实情,改革之难,尤其涉及千百年来最根本的农业生产和百姓饮食习惯,绝非简单数学计算所能概括。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韩岱儿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将一封密封的信函呈给轩辕明璃:“殿下,北境八百里加急,是镇北公主的密信。”
明璃接过信,迅速拆开火漆。目光扫过信纸,她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眉头紧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清韵和轩辕灵韵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同时关切地望过来。
“明璃,怎么了?”沈清韵问道。
明璃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信纸递给长公主轩辕灵韵,声音低沉:“姐姐来信……她说,姑姑归来,朝堂平衡恐将骤变,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对太子不利。她恳请父皇加强东宫护卫,并提醒我们务必警惕。”
轩辕灵韵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她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明凰所虑,不无道理。本宫虽久离朝堂,但深知其中险恶。太子仁厚,身处储位,本就是众矢之的。如今本宫归来,海权派声势必涨,陆权派那些人,尤其是……景璋那孩子,难免会感到威胁。铤而走险,并非不可能。”
明璃深吸一口气,将目前掌握的有限情况告知长公主:“姑姑,我们目前只是查到,二皇兄一党似乎对太子妃苏婉清的父亲苏彦辰有过一些恩惠,助其摆脱过一桩麻烦。但仅凭这点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向父皇证明什么,更不可能以此为由处置一位刚刚册封的太子妃。”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返回江宁府!张启贤的案子虽已查清,但江宁作为两江总督驻地,信息汇聚,或许还能找到更多关于二皇兄与苏家,乃至其他潜在阴谋的线索。我们必须抢在对方动手之前,找到确凿证据!”
沈清韵立刻表示赞同:“殿下所言极是!江宁那边还有不少线索需要深挖,尤其是通过‘流云帮’和‘影阁’的渠道,或许能发现我们之前忽略的细节。”
轩辕灵韵看着眼前这两位年轻却已深陷权力漩涡的侄女和她的得力助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如此,本宫随你们一同前往江宁!本宫离朝多年,或许有些旧部门生故吏尚在江南,或可提供些许助力。况且,”她目光一凛,“本宫身边这批随船归来的‘凌霄卫’高手,皆是历经风浪、绝对忠诚之辈,或可护你们周全。”
事不宜迟!明璃、沈清韵与长公主轩辕灵韵当即决定,连夜出发,赶往江宁府。简单的行装迅速收拾妥当,轩辕灵韵点齐了五十名最为精锐的“凌霄卫”高手随行护卫。夜色中,数辆马车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悄然离开依旧沉浸在归航喜悦中的明州港,沿着官道,向西北方向的江宁府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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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京洛阳,夜幕下的东宫,看似平静,却已有暗流悄然涌动。
太子妃苏婉清的贴身嬷嬷钱氏,像往常一样,在晚膳后于东宫庭院中散步消食。当她行至靠近太子书房的一处回廊转角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墙角那个摆放着万年青的紫砂花盆。花盆底部,一个用尖锐物新划出的、极其不显眼的菱形记号,映入了她的眼帘。钱嬷嬷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瞳孔微缩,随即又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而在东宫另一侧,负责洒扫太子寝殿的外院低等内侍小顺子,在收拾工具准备下值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殿外那片小小的竹林。月光下,第七株翠竹的竿身上,一道新鲜的、浅浅的十字刻痕,清晰可见。小顺子低下头,加快了收拾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与决绝。
十月初四的夜晚,就这样在明州港的星夜驰援和东京洛阳的暗棋启动中,悄然流逝。命运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