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日子,果然与以往大不相同。
规矩更严,但待遇也好上不少。至少,魏嬿婉不必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役,每日的工作多是些殿内洒扫、器物擦拭、或是帮着大宫女惢心整理绣品、分派用度等相对轻省的活计。
纯贵妃苏绿筠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性情温和,对待宫人也少有苛责,大多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书画琴棋或是照料皇子之中。
然而,魏嬿婉并未感到丝毫轻松。环境的变化意味着新的规则和人际关系需要重新适应。
同屋的宫女表面客气,背地里却难免对这个“破格”擢升的同伴心存芥蒂。
大宫女可心看似平和,眼神却锐利,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魏嬿婉必须比以往更加谨言慎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将皇后赏赐的锦缎仔细收好,并未急着裁制新衣。在情况未明之前,保持低调是进忠教给她的第一课。
她依旧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宫装,只是发间悄悄换上了进忠给的那支素银玉兰簪子,算是对自己现状的一点微小改变。
晋升后的第三日,魏嬿婉被指派去库房清点一批新入库的丝绸。
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她抱着登记册,走在回长春宫后院的廊下,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廊柱的阴影里,似是等候已久。
是进忠。
他如今是御前的人,出现在长春宫附近并不算突兀,但魏嬿婉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他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色,比往常更显沉稳,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两人擦肩而过时,进忠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极低的声音飘入魏嬿婉耳中:“戌时三刻,老地方。”
没有多余的字眼,说完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与迎面而来的另一个小太监点头示意,仿佛真的只是偶遇。
魏嬿婉脚步未停,抱着册子的手却微微收紧。
老地方,指的是那处冷宫旁的断壁残垣。他要在那里见她。
是询问钟粹宫的情况,还是布置新的任务?
亦或是……为了庆祝她初步的“成功”?
戌时三刻,月明星稀。
魏嬿婉借着夜色掩护,再次来到了那处充满腐朽气息的废墟。进忠已经等在那里,脚下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今夜的他,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峻,月光洒在他脸上,柔和了些许轮廓。
他见魏嬿婉到来,指了指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块:“坐。”
魏嬿婉迟疑了一下,依言坐下。
进忠打开食盒,里面并非什么珍馐美馔,只是一壶酒,两个粗糙的陶瓷酒杯,还有几样简单的下酒小菜。
他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魏嬿婉面前。
“钟粹宫的饭食,想必比之前好些,但这宫里的酒,你怕是还没尝过。”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今日,算是给你……庆功。”
庆功?
魏嬿婉看着眼前浑浊的酒液,心中五味杂陈。
除掉李福,晋升钟粹宫,这算是“功”吗?
她端起酒杯,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多谢公公。”
进忠自己也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魏嬿婉脸上,像是要看清她内心的每一丝波动。
“钟粹宫如何?纯贵妃待下宽厚,是个好去处,却也未必是安枕无忧的福地。”
魏嬿婉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
她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规矩严,眼睛多。纯贵妃性子是好,但底下的人……心思各异。惢心姐姐,很厉害。”
进忠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观察还算满意。“苏绿筠性子软,能在这宫里保住自身和皇子,靠的不是狠辣,正是这份‘宽厚’和下人的忠心。你要学的,还很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你能看到惢心的厉害,算是有几分眼力。在她眼皮子底下,更要小心。”
两人就着清冷的月光,默默对饮了几杯。
酒意微醺,魏嬿婉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她看着进忠被月光勾勒的侧脸,忽然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选中我?”她顿了顿,补充道,“真的只是因为,在我眼里看到了不甘心?”
进忠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直直地望向魏嬿婉。
酒意似乎也软化了他眼底惯有的冰层,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紫禁城就像一口深井,掉进来的人,要么沉底,要么拼命往上爬。大多数人选择认命,或者爬错了方向,摔得粉身碎骨。”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魏嬿婉,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杂家当年……也像你一样,浑身湿透地跪在泥里,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没有细说自己的过去,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真实感,却让魏嬿婉心头一震。
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
“选中你,”进忠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魏嬿婉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或许是因为,你跪在雨里的样子,让杂家觉得……熟悉。又或许,只是杂家厌倦了永远做个仰人鼻息的奴才,想赌一把,看看能不能亲手……雕琢出一件能颠覆这井口的利器。”
他的话语坦诚得近乎残忍,将两人之间赤裸的交易关系再次摊开。
但这一次,魏嬿婉却没有感到被利用的屈辱,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共鸣。
他们都是在深渊里挣扎的人,只不过,一个选择了拿起刻刀,一个选择了成为那把刀。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进忠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酒够了。记住今晚的话,也记住你现在的位子是怎么来的。”他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冷静疏离的模样,“钟粹宫是台阶,不是终点。好好待着,等杂家的消息。”
他收拾好食盒,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魏嬿婉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头上,酒意渐渐散去,但心底却翻涌着比酒更烈的情绪。
进忠最后那段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紧闭的盒子。
她对他,似乎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利用,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甚至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悸动。
这份刚刚萌芽的、危险而微妙的情感,将会把他们引向何方?
魏嬿婉看着进忠消失的方向,月光下的宫道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微醺后的一场幻梦。
但唇齿间残留的酒味,和心底那份陌生的悸动,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