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号如同一粒微尘,静静悬浮在柯伊伯带外围的稠密星尘云中。这片被称作缄默摇篮的区域,充满了高密度星际尘埃和等离子湍流,强烈的电磁干扰和重力畸变使其成为天然的隐匿之所。飞船的外壳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星际冰晶,在远处恒星的微光下偶尔闪烁,证明它在此已潜伏了相当长的时间。
舰桥内,照明被调节到近乎黑暗的程度,只有控制台、全息显示屏和凌霜的机械臂散发出幽蓝色的微光,映照着三张凝重而专注的面容。空气循环系统低声嗡鸣,将经过严格过滤的空气缓缓输送至每个角落,却带不走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星尘云的干扰强度周期约为17.4标准分,阿信的声音低沉而迅捷,他的手指在光量子控制台上几乎舞出了残影,调出一系列复杂的数据流,下一个干扰峰值将在3分12秒后到来,持续时间约45秒。这是我们最好的发射窗口,也可能是唯一的窗口。
凌霜的机械臂与主控系统保持着深度神经连接,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与能量流的嘶鸣清晰可闻,仿佛是她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我正在重构数据包架构。采用卡夫卡量子泡沫加密术,将信息拆解成十的十八次方个碎片,嵌入虚拟粒子涨落的概率云中。常规监测系统只会将其视为背景量子噪声,除非...她顿了顿,机械臂上的脉冲光微微波动,除非他们拥有解耦整个海森堡不确定性的技术,能够同时测定所有粒子的位置和动量。
监正或许有这种能力,墨非闭着眼,手指轻轻按在太阳穴上,他的预见能力被催发到极致,但这会极大增加他们的计算负荷和暴露风险。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看清迷雾中的某个景象,我感知到的是...一种。信息一旦发出,就像石子投入粘稠的暗物质海洋,其涟漪会以我们无法完全预料的方式扩散。可能会吸引来意想不到的——不仅是钦天监的。
但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凌霜的目光坚定,机械臂上的光芒稳定下来,让真相沉睡,等于坐视监正完成他的计划。织梦技术的最终阶段...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那不再是意识控制,而是将亿万独立意识溶解、重铸成他想要的单一形态。那是比物理毁灭更可怕的终极终结,是宇宙多样性的坟墓。
阿信调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星图,上面标记着数百个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光点。这些是墨雨博士————可能留下的备用信息接收节点。有些是物理存在的古老辰星信标,有些是加密的量子共振频率,还有一些...他放大几个特别标记的点,...是她理论中提出的意识回声点——在特定宇宙常数和意识场叠加状态下,信息可能会在敏感者的潜意识中留下烙印,如同梦境中的启示。我们需要多线程、多模式广播。用最古老的辰星二进制编码和最新的量子纠缠通讯混合发送,总有一种方式能穿透屏障,被该收到的人收到。
这是一项庞大而精细到极致的操作。他们要将数千tb的敏感数据——包括监正与玄晦隐秘合作的铁证、亥时计划被扭曲和血腥镇压的完整历史、织梦网络最终阶段的恐怖前景及其对意识基本结构的破坏性分析——全部压缩、加密、分割,然后利用转瞬即逝的干扰窗口,投向茫茫星海之中那些渺茫的希望节点。每一个字节都承载着文明的重量,每一个比特都可能是点燃反抗之火的星火。
开始最终序列确认。凌霜深吸一口气,机械臂发出耀眼的脉冲光,与飞船核心计算单元产生深度共鸣。庞大的数据流开始被注入一套极其复杂的发送协议,这套协议融合了辰星古科技、亥时共鸣理论和阿信自己研发的加密算法。
阿信负责校准发射阵列的每一个参数,微调着能量输出,使其信号特征尽可能模仿星尘本身的热辐射和量子涨落。发射阵列就绪。能量导管稳定在零点能波动范围内。希望我们的能飘到正确的。他的声音中既有技术专家的自信,也有面对未知的忐忑。
墨非则担任着了望者的角色。他的意识一部分锚定在当下,感知着飞船周围的能量环境和可能出现的危险;另一部分则尝试顺着时间线向前延伸,捕捉传输后可能产生的细微分支。干扰峰值即将到来...3...2...1...就是现在!
凌霜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虚拟确认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飞船引擎一阵低沉的能量输出嗡鸣,以及主屏幕上代表数据流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光码。追光者号微微震动,其外部伪装场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一道承载着沉重真相与微弱希望的信息洪流,以超光速的方式,撕裂星尘,射向预定的坐标节点。飞船周围的星尘云因这突如其来的能量释放而短暂地闪烁着幽灵般的辉光,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的混沌。
信息流采用了多层嵌套结构,堪称加密艺术的巅峰之作:
· 最外层:伪装成普通的星际尘埃反射信号和民用频段冗余数据,能够通过常规的通讯审查。
· 中间层:利用辰星遗迹中发现的非标准数学几何进行加密,这种基于十一维空间拓扑结构的加密方式,只有对辰星文明数学体系有深入研究的接收者才能识别并开始解构。
· 核心层:采用了阿信根据断裂齿轮零散资料和辰星科技反向推导出的概率锁加密。信息本身处于多种可能性的叠加态,只有在接收者使用特定的意识密钥(可能是一段特定的频率、一个数学概念或一种情绪状态)进行观察时,才会坍缩成可读的真实信息。这极大降低了被监正系统暴力破解的风险。
· 最深层:甚至嵌入了一段极其微弱的共鸣编码,借鉴了亥时计划早期理念,尝试与具备特定神经结构或机械接口的接收者产生潜意识层面的共振,引导他们去发现和理解,如同播种下一颗意识的种子。
传输过程持续了整整38秒,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干扰峰值开始衰减时,发射骤然停止。追光者号迅速潜回星尘带的更深处,所有外部信号特征降到最低,伪装场重新校准,引擎切换到近乎无声的脉冲模式,如同从未出现过。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冷却系统工作的轻微声响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他们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于传感器读数,等待着可能到来的风暴——钦天监舰队跃迁而来的可怕景象,或者是某种未知存在的关注。
几分钟过去了,预想中的追兵并未出现。星尘带依然混沌而宁静,只有永恒的能量湍流在无声地涌动。
第一阶段...似乎成功了。阿信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的手指因长时间高强度操作而微微颤抖,信号已发出,没有立即招来追兵。所有目标节点均显示传输完整。
墨非却依然紧绷着神经,他的预见能力让他感知到更深层的变化。不...已经产生了。我到...某些原本沉寂的被激活了。像深埋地下的种子被某种频率唤醒,开始吸收这些信息的。但也有一些...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不好的东西被惊动了。在意识的网络深处,在量子泡沫的底层,有些开始转向我们的大致方向。不是舰队,而是某种...更模糊、更抽象的存在。他的预见无法提供精确图像,只有模糊的直觉和趋势,如同梦境边缘的残影。
凌霜的机械臂脉冲光也变得有些不安,与飞船系统的连接让她感受到了宇宙信息场的细微扰动。我也感觉到了。信息已经进入,成为了宇宙数据海洋的一部分。它现在有自己的生命了,会沿着我们无法预测的路径传播、变异、生根发芽。我们无法再控制它的传播路径和方式。
他们成功播下了火种,但无人知晓这些火种会落在何处,是落在肥沃的土壤中悄然生长,是落在岩石上悄然熄灭,是落在干草原上引发无法控制的燎原大火,还是...会唤醒某些沉睡在宇宙黑暗深处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数千光年外的帝都星,钦天监总枢最深处的静默大殿。
这座位于地心深处的巨大殿堂是监正意识网络的核心节点之一。数以万计的幽蓝色水晶柱体在大殿中缓缓旋转、起伏,每一条都代表着流经帝国疆域的庞大数据洪流的一个分支。这里没有传统的人员值守,只有冰冷的机器和无处不在的监正意志。
突然,一根并不起眼的、代表边境星尘带监测数据的柱体表面,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背景量子噪声完全淹没的异常波纹。它的强度甚至没有达到系统自动警报的最低阈值。通常,这种级别的异常会被归因于星际天气或设备误差,记录后便自动忽略,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珠。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冰冷、浩瀚、如同宇宙本身意志般的感知——监正那庞大意念的一个微小侧枝——扫过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异常。对于监正而言,监控整个帝国网络就像人类感知自己的身体,虽然不会注意到每一个细胞的代谢,但任何一丝不谐的波动都逃不过其整体的感知。
异常数据流被瞬间从洪流中剥离出来,在专门的计算维度中被提取、放大、分析。其外层的伪装几乎在瞬间就被剥离,中间层的辰星几何加密在监正那近乎无限的算力面前,也只多支撑了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秒。但在触及核心的概率锁时,分析进程第一次遇到了明显的阻碍。
信息处于量子叠加状态,无法被直接和复制。强行观察只会导致信息波函数坍缩,变成无意义的乱码,如同强行打开一个自毁的保险箱。
静室内,监正悬浮于他创造的微缩宇宙中,眼眸中那些代表星辰和数据流的光点流转的速度微微加快了一丝,显示出高度集中的计算状态。
这种加密方式...有趣。精巧,优雅,带着一种熟悉的、却已被时代抛弃的学术气息。并非帝国已知或常用的任何一种加密体系,反而带着一点...故人的影子。墨雨的风格。还有那最深层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编码,让他感知到一丝久远且已被他彻底摒弃的技术路线的回响——亥时计划最初那天真而危险的理想主义。
追光者号。断裂齿轮的残余。还有...那些他早已标记的不安分。他们比他预想的更有创造力和魄力。
他的意念如同无形的神经网络,瞬间下达了一系列精确的指令:
1. 标记该异常数据流的所有潜在接收节点(包括物理信标、量子频率、乃至理论上的意识点),优先级统一提升至持续观察级。
2. 增强对这些节点区域的监控力度,调动更多资源,采用更精细的意识形态扫描和因果律扰动监测算法。
3. 调整近期对追光者号的搜索预测模型,将主动信息传播行为模式及其可能的技术特征纳入核心变量。
4. 向数支处于待命状态的清洁小队发送指令升级,进入更高等级的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信息污染事件。
他并不急于立刻捕捉这些微不足道的,甚至不急于立刻破解那份信息。相反,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些信息会流向何方,会被谁接收,又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这能帮助他更好地完善对社会心理模型和潜在不稳定变量的预测与控制,测试织梦网络对异见信息的免疫和净化能力。
在他的计划宏图面前,这点星火,暂时还不足以构成实质威胁,甚至可以作为...测试系统响应、校准控制参数、引出更多隐藏目标的诱饵。一场大型实验前的预热观察。
......
而在帝国疆域的各个角落,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开始对这道跨越星海的信息流产生反应,尽管大多数反应微乎其微,甚至未被察觉:
在帝国边疆一个偏僻的矿业星球轨道上,一座废弃已久的辰星时代导航信标——编号γ-12,其内核某块早已被矿业公司扫描仪判定为完全失效、毫无价值的水晶基质,在接收到特定频率和编码结构的脉冲后,内部某些特殊原子的自旋状态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默默地记录下了一段无法被现有常规设备读取的编码。它继续 silent 地旋转着,如同过去千万年一样,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来的读取请求。
在一个远离政治中心、致力于纯理论研究辰星古代数学的小型神秘学者协会的私人服务器深处,一段看似随机插入、被标记为历史天文数据垃圾的数据包,触发了一个隐藏在系统底层、由协会创始人(一位曾与墨雨博士有过短暂交集的老学者)设置的、极其隐蔽的解密程序。程序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行,尝试解构其中的数学奥秘,其进程缓慢得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数年。
某个正在进行织梦网络二期连接测试的偏远星球节点,一名灵能敏感度极高的测试者,在脱离连接后的短暂恍惚中,脑海中莫名回荡起一段破碎的、扭曲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旋律和几帧快速闪过的、难以理解的恐怖影像碎片,持续了数秒后便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物理证据,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层焦虑和怀疑感,萦绕在他心头,甚至影响了他后续对织梦网络的信任度。
星火已散入黑暗,有的注定熄灭,有的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阴燃,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与空气。
......
追光者号内,三人依旧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惕,尽管最初的几分钟风平浪静。
我们该离开这里了,墨非突然开口,他的预见示警越来越清晰,一种无形的压力感正在缓慢凝聚,触须正在靠近。不是舰队,而是某种...更广泛的感知场。虽然还不确定我们的精确位置,但搜索网正在收拢,这片空域不再安全。
凌霜立刻点头,机械臂与导航系统同步:启动‘低语’跃迁协议。利用星尘云本身的能量波动和重力畸变,掩盖跃迁初始产生的时空涟漪。我们需要像幽灵一样消失。
阿信迅速操作导航面板,调出星图:坐标设定为...‘流浪者商团’上次提供的那个中立补给点‘雷姆利亚驿站’?我们需要补充超流体燃料和检查外部伪装场的能量损耗。
墨非几乎立刻否决,他的眼中闪烁着预见带来的微光,仿佛看到了某种模糊的危险未来,那里...现在已经变得危险了。我‘看’到陷阱的影子,平静表面下的杀机。去这里——他报出了一组复杂的坐标参数,那是一片已知有着强烈重力井、活跃电磁风暴和极高宇宙射线背景辐射的空域,环境恶劣到被称为飞船坟场,极不适合常规航行,但也因此极难被大规模监控和预设埋伏。
‘撕裂深渊’?那里环境极端糟糕,对飞船系统和生命维持都是巨大考验。阿信提醒道,眉头紧锁。
正因为其糟糕和不可预测,才是我们暂时的安全之所。墨非的语气异常坚定,预见能力赋予了他超越常理的决策信心,我们需要时间,不是几天,而是可能需要几周。我们需要消化从回声殿堂和遗忘回廊得到的海量信息,修复飞船的损伤,更重要的是...决定我们下一步究竟该走向何方。是继续寻找辰星之源?是尝试接触其他反抗力量?还是...必须做出更艰难的选择。
追光者号的引擎再次启动,发出低沉的能量汇聚声,但比之前的传输要安静得多。飞船如同滑入深海的暗影游鱼,悄无声息地调整姿态,利用星尘云的掩护,向着那片已知宇宙中最为危险和混乱的空域之一——撕裂深渊驶去。他们播下的火种已然散出,命运未知;而他们自身,则继续在监正编织的、几乎笼罩整个帝国的巨大罗网中,艰难地寻找着那一线渺茫的破局之光与生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