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核藻培养基地的成功运转,像一块被投入死水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开去。虽然大规模产出和实际应用还需要时间,但那种在绝望中硬生生刨出一线生机的故事,本身就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
苏浅夏的名字,不再仅仅局限于高层和科研圈子。关于她在废弃区带着一帮老工人“土法炼钢”,捣鼓出救命能源的消息,通过居民议事小组和那些老工程兵们骄傲的嘴巴,像风一样吹遍了穹顶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依旧挨饿受冻,但眼神里那死灰般的绝望,似乎淡了一些。排队领取营养膏时,偶尔会有人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b区那边那个女科学家,搞出了能用废水和冷气种出来的‘油’!”
“真的假的?那不是跟变戏法一样?”
“老周他们亲眼见的!说那绿乎乎的东西,真能烧!”
“要是真成了……咱们是不是就不用天天啃这破饼干了?”
希望,哪怕再渺茫,也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开始重新在人们的心底闪烁。
这股悄然变化的氛围,自然逃不过林征的眼睛。
这天,他把苏浅夏叫到了指挥中心。这里依旧忙碌,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准备一下,”林征没有寒暄,直接说道,“明天上午八点,通过城市广播和所有公共屏幕,向全体居民做一次公开讲话。”
苏浅夏愣住了:“我?讲话?讲什么?”
“讲冰核藻,讲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讲我们面临的困难,也讲……未来的可能性。”林征看着她,目光深邃,“现在,人们需要听到的,不仅仅是冷冰冰的配给通知和处罚条例。他们需要听到声音,一个能代表努力、代表希望的声音。”
苏浅夏的心跳猛地加速。向几百万人讲话?她只是个科学家,习惯了和数据、仪器打交道,面对镜头和麦克风……
“我……我不行的,林指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她有些慌乱。
“你必须行。”林征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你是从南极回来的,你亲身参与了最艰难的战斗,你现在又站在了技术突破的最前沿。你的话,有分量。”
他走到窗边,看着脚下那座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的城市:“告诉他们,我们没有被吓倒,我们还在战斗。告诉他们,他们的忍耐和坚持,是有意义的。也告诉他们,前路依然艰难,我们需要所有人携起手来。”
苏浅夏看着林征挺拔而孤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用自己的权威,为她搭建一个舞台,让她将那份微弱的希望之火,传递到更多人的心里。他承担了所有的压力和骂名,却把凝聚人心、点燃希望的机会,交给了她。
这份信任,沉重如山。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好,我讲。”
接下来的大半天,苏浅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空白的稿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那些宏大的词汇、鼓舞人心的句子,在她看来都显得那么空洞和虚假。她该说什么?说我们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那是撒谎。说我们注定要完蛋?那只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直到深夜,她疲惫地趴在桌上,目光无意间落在床头那张全家福上。照片里,父母的笑容温暖而充满力量。她想起离开东方站的那个早晨,霍夫曼博士复杂的眼神;想起在南极冰原上,林征那辆义无反顾冲向枪口的指挥车;想起老周和他那帮老伙计,在废弃区里抡着大锤,汗流浃背的样子;想起培养槽里,那一点点顽强生长的绿色……
她忽然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穹顶城市所有的公共屏幕同时亮起,广播里也传来了一个清晰、略带紧张,却异常坚定的女声。
“各位同胞,各位战友,我是苏浅夏,一名从南极归来的地质学家,目前负责‘冰核藻’能源项目。”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语调,苏浅夏就那样平静地,像是在和邻居拉家常一样,开始了她的讲话。
她讲述了在南极发现末日征兆时的孤独与挣扎,讲述了上报国家后,亲眼见证整个国家机器为了生存而极限开动的震撼。她没有回避南极行动的惨烈,提到了牺牲,提到了那些永远留在冰原上的同伴。
她谈到了撤回穹顶城市后看到的景象,承认了目前的艰难——能源短缺,食物匮乏,环境压抑。她没有粉饰太平,而是将三号能源舱濒临崩溃的危机,以及冰核藻项目遭遇的挫折,都坦诚地告诉了所有人。
“……是的,我们很困难,非常困难。我们像是在黑暗的冰原上行走,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空。”
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回荡在寂静的街道、拥挤的公寓、忙碌的工厂和安静的病房。
“但是,我们没有被冻僵,我们还在走。”
她话锋一转,开始描述那片在废弃区里建立起来的、简陋却生机勃勃的培养基地。她讲了老周和他那帮“杂牌军”如何像蚂蚁搬家一样凑齐材料,讲了王教授如何像照顾孩子一样守护着那些藻液,讲了那绿色是如何在冰冷和黑暗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那不仅仅是一种藻类,那是我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间,是无数人用汗水、甚至用生命,为我们争取来的,思考和寻找出路的机会。”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话语里蕴含的力量,却让无数守在屏幕和广播前的人,攥紧了拳头,湿润了眼眶。
“我知道,大家很苦,很累,很绝望。我和你们一样,每天醒来,都要面对这些该死的难题。但我想请大家看看身边,看看那些还在岗位上坚守的人,看看那些在困境中依旧互相搀扶的陌生人,看看我们脚下这座……我们拼死守护下来的城市。”
“文明的火种,没有熄灭。它就在科学部亮着的灯光里,在农业区生长的幼苗里,在工厂运转的机器里,更在……我们每一个还没有放弃希望的人的心里。”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前路依然漫长,黑暗可能还会持续很久。我们可能还会面临更多的失败和牺牲。”
“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还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我们为何而战,只要这最后一盏灯还没有熄灭……”
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传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人类,就绝不会认输!”
讲话结束了。
屏幕暗了下去,广播里只剩下电流的杂音。
穹顶城市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开始,响起了一声压抑的、仿佛挣脱了枷锁的啜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哭声、掌声、甚至还有嘶哑的呐喊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破了堤坝,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轰然爆发!
人们走上街头,相拥而泣。他们看着彼此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不是孤独的囚徒,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指挥中心里,李主任看着监控屏幕上那自发聚集起来、情绪激动的人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林征说道:“她做到了。”
林征站在观测窗前,看着脚下那片如同被点燃般的城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拳头,却缓缓地松开了。
苏浅夏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听着窗外传来的、隐约可闻的声浪,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做到了,将那份微弱的火种,传递了出去。
光之宣言,已然发出。
它能否真正照亮这漫长的寒冬,尚未可知。
但它至少证明了,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绝望之地,人类的精神,尚未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