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议事殿的铜灯台上跳跃,将努尔哈赤的影子投在舆图上,恰好覆住“漠南草原”那片广阔的区域,像一头巨兽,死死攫住了猎物。
努尔哈赤正用手指沿着河套平原的轮廓划动,指腹反复摩挲着宣府、大同的红墨点,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是皇太极到了,比其他贝勒都早了一步。
“父汗。”
黄台吉躬身行礼,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努尔哈赤的右手。
昨夜风雪大,汗王回来时袍角沾了雪,可此刻他掌心虎口处,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碎屑,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出来的——那不是兵器的痕迹,倒像是……焦黑的羊骨碎片。
黄太吉的心猛地一跳。
他今早路过西北角神堂时,瞥见老萨满阿古拉正蹲在门口,用松枝反复擦拭地上的血迹,脸色惨白如纸,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的,慌忙躲回了神堂。
阿古拉是部落里最稳的人,哪怕当年叶赫部来犯,他主持祭天也从未露过这般惧色。
再联想到父汗今早急着召集群臣,催促进军漠南的时限,一个念头顺着脊背爬上来,让他后颈发紧。
“你来得早。”努尔哈赤头也没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指尖依旧停在舆图上,“正红旗联络科尔沁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回父汗。”黄台吉压下心头的疑虑,恭声道,“科尔沁的奥巴台吉已回信,
愿在正月底前率部来赫图阿拉会盟,还说要亲自向父汗献上十匹千里马,以示归顺之心。
”他顿了顿,见努尔哈赤没接话,又试探着补了一句,“只是方才路过神堂,见阿古拉萨满神色不对,像是受了惊,父汗……昨夜可是见过他?”
努尔哈赤的手指猛地顿住,终于转过身。
三角眼直直地看向皇太极,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思:“你想问什么?”
皇太极连忙垂首:“儿臣不敢,只是阿古拉萨满年事已高,若是受了风寒,也好让太医院送些药材过去。”
“不必。”努尔哈赤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抬手,露出掌心的划痕,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描淡写,“昨夜我去神堂祭天,
他为我卜了一卦,用的是羊胛骨,骨片太脆,攥得紧了,便划了道口子。”
皇太极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知道女真萨满的骨卜规矩,只有占卜军国大事时,才会用黑山羊血浸骨,而阿古拉那等老手,绝不会让骨片碎在汗王手里。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努尔哈赤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他说,来年征漠南,是凶兆,说我会丧命在草原上。”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议事殿里,烛火都仿佛颤了颤。
皇太极的心脏狠狠收缩,他果然猜对了——那神堂的血迹,阿古拉的惧色,父汗掌心的伤,全是因为这一卦!
他张了张嘴,想劝,却又不敢——他太了解父汗,越是劝,越是会激起他的逆反。
“父汗,”皇太极斟酌着语气,声音放得更低,“萨满占卜,虽通天命,却也有偏差之时,
只是……阿古拉萨满从未失过手,当年萨尔浒之战前,他卜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后来果然大胜;宁远之战前,他劝父汗暂缓,父汗未听……”
“够了!”
努尔哈赤猛地打断他,手掌重重拍在舆图上,宣府、大同的红墨点被震得晕开,像两团血迹,“你也信那些鬼话?!”
他走到皇太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怒火混着野心,烧得灼人:“我告诉你,皇太极,天命不是阿古拉那几根骨头能定的!
是我手里的刀,是建州将士的战马,是我大金要一统天下的气数!
漠南之战,必须打,也只能打,
你若敢像阿古拉那样,说半个‘罢’字,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黄台吉浑身一凛,连忙躬身:“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担心父汗的安危,并非质疑伐漠南之策。”
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隐忧。
父汗的刚愎,比那梦魇的凶兆更可怕。
阿古拉的卦从不出错,父汗执意出征,若是真有不测……大金的旗,该由谁来扛?
“不敢就好。”努尔哈赤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威压,“你是我最懂谋略的儿子,该把心思放在如何打胜这一仗上,
不是放在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上,林丹汗的软肋在哪,鞑靼各部的联络如何跟进,粮草如何运输,这些才是你该想的。”
“儿臣谨记父汗教诲。”
黄台吉恭声应着,手指却在袖中悄悄攥紧了——他不能劝,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父汗要逆天而行,他只能暗中做准备:昨夜已让人去查阿古拉占卜的细节,今早又传信给镶白旗的亲信,
让他们暗中加强军备,多备些伤药和粮草,若是真在漠南遇了险,至少镶白旗能护住父汗,也能护住自己。
努尔哈赤看着他顺从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何尝看不出皇太极的心思?这儿子心思太深,比代善的优柔、莽古尔泰的鲁莽更让他忌惮。
阿古拉的卦,他之所以压着不说,除了不愿动摇军心,更怕的是有人借“凶兆”做文章。
尤其是皇太极,若是让他知道这“主君遇厄”的卦象,指不定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你下去吧,让其他贝勒都进来。”努尔哈赤转过身,重新看向舆图,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记住,今日议事,只谈进军漠南的筹备,
谁也不准提萨满,不准提占卜,违者,按扰乱军心论处。”
“儿臣遵令。”
皇太极躬身退下,走到殿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努尔哈赤正站在舆图前,背影挺拔如松,却又透着一股孤绝的狠厉。
他像一头明知前方有陷阱,却依旧要扑向猎物的狼王,野心早已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皇太极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殿外。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父汗的路,他拦不住,只能跟着走,却也得为自己,为镶白旗,为大金的未来,留一条后路。
阿古拉的卦是凶兆,可这凶兆,说不定也是机会。
若是父汗真在漠南出事,那大金的汗位,总不能落在代善或莽古尔泰手里。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带,玉扣冰凉,却让他心头渐渐定了下来。
脚步轻快了些,走向贝勒们的居所。
该议事了,该筹备了,该藏起所有的隐忧,陪着父汗,走向那场注定血色弥漫的漠南之战。
只是没人知道,议事殿的烛火下,努尔哈赤看着黄台吉离去的背影,指尖再次攥紧了腰间的佩刀。
他知道这儿子心里打着算盘,可那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八旗还在他手里,任何人都翻不了天。
“想等我死?”他低声冷笑,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的漠南草原,“先等我踏平了那里,再说吧。”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远远隔开,一个在殿内,一个在殿外,一个被野心燃烧得不顾一切,一个在顺从的面具下,悄悄埋下了权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