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黎明来得静悄悄,薄雾像一层纱幔笼罩着戒备森严的招待所大院。刘致远一夜未眠,眼底布满了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指证夜澜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空洞和疲惫,仿佛灵魂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剜去了。
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不是王队他们日常乘坐的普通轿车,而是几辆挂着深圳牌照、看起来更为低调但气场十足的黑色车辆。刘致远站在窗边,看到王队和几个穿着不同制服的,气场更为威严的人快步迎了上去。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竟是陈静。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职业装,但比起之前在停车场阴影里的从容,此刻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她与王队等人简短地握了握手,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刘致远所在的这栋小楼。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紧。她来了。是为了夜澜的事吗?
紧接着,从另一侧车门,下来两个穿着检察院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中间,跟着一个穿着便装,戴着手铐的女人。
是夜澜。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风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没有化妆,显得异常憔悴,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淡然。她被带下车,目光同样扫过小楼,与窗后的刘致远目光有一瞬间的,隔空的对视。
那眼神里,没有刘致远预想中的怨恨,愤怒或者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的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今天,又或者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刘致远感到刺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道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陈静和夜澜,这对身份悬殊,关系复杂的姐妹,在这广州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相遇。一个代表着追诉与拯救,一个代表着罪责与审判。
她们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陈静在王队等人的陪同下,率先走向主楼。夜澜则在检察院工作人员的押送下,跟在后面,步伐稳定,像是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终点。
刘致远僵立在窗边,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主楼门口,才缓缓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接下来的半天,气氛异常凝重。院子里加强了守卫,主楼那边似乎在进行着某种重要的谈话或审讯。刘致远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各种猜测在脑海中翻腾。
中午时分,王队来到了他的房间,脸色比早上更加严肃。
“刘致远,”王队开门见山,“苏夜澜已经基本承认了参与杨天佑资金转移的事实。根据阿Kit提供的线索,我们在珠海也找到了她藏匿的部分转账记录复印件,证据链比较完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夜澜认罪的消息,刘致远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她承认了那么干脆,那么平静地承认了。
“那,陈总她……”刘致远忍不住问道。
王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哪些信息可以透露:“陈静同志这次来,是以天辰集团负责人和家属的双重身份。她提供了一些关于杨天佑胁迫,利诱相关人员的证据,也代表集团表明了配合调查,清理门户的态度。至于苏夜澜……”他顿了顿,“她认罪态度较好,并且她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关于杨天佑藏在境外,尚未被我们掌握的一个秘密账户和部分关键证据的线索。这属于重大立功表现。”
重大立功表现?刘致远愣住了。夜澜不仅认罪,还反手给了杨天佑致命一击?这是为什么?是为了自保减刑?还是另有隐情?
“我们能见见她吗?”一个突兀的念头促使刘致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王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复杂的心绪,摇了摇头:“按照规定,目前不行。她的案子性质不同,需要单独羁押审讯。”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陈静同志提出,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陈静要见他?刘致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为了兴师问罪?还是为了解释什么?
下午,在一位女民警的陪同下,刘致远被带到了主楼一个僻静的会客室。陈静已经等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水没有动过。
女民警在门口停下,示意刘致远进去,然后从外面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刘致远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些许以往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刘致远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陈静找他的目的。
“夜澜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陈静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致远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恨我吗?”陈静忽然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刘致远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恨她利用自己作为诱饵?恨她将自己置于险境?是的,他曾经愤怒,曾经感到屈辱。但此刻,面对这个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和复杂情感的女人,那个“恨”字,却有些说不出口。
“我知道,利用你和阿Kit做饵,手段不光彩。”陈静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目光投向窗外,“杨天佑树大根深,关系网盘根错节,常规调查很难抓住他的致命把柄。只有让他自己动起来,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动用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才能人赃并获,连根拔起。”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你和阿Kit,是打破平衡最关键的那颗石子。虽然冒险,但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至于你们的安危,我安排了人,只是没想到对方在机场动手那么快,那么狠。”
这是在解释?还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刘致远沉默地听着。
“至于夜澜……”陈静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这个妹妹,从小就要强,也任性。因为家里的一些旧事,她一直对我有心结,总想证明自己比我强,走了一条我无法认同的路。”
刘致远想起了夜澜提起陈静时,那混合着怨恨与牵挂的复杂眼神。
“她和杨天佑搅在一起,一开始或许是被诱惑,后来恐怕也有想借杨天佑的势,向我示威的成分在里面。”陈静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劝过她,警告过她,但她不听。直到后来,她发现自己陷得太深,已经被杨天佑牢牢控制,想脱身也难了。”
“那笔钱……”刘致远忍不住开口。
“那笔钱,她拿了一部分,但大部分,是被杨天佑逼着转移出去的。杨天佑用她,就是因为看中了她和我这层若即若离的关系,既可以利用,在某些时候也能成为制约我的一个筹码。”陈静看向刘致远,眼神复杂,“她后来帮你,或许有我的因素,但我想更多的,是她自己良心未泯,或者说,在她那片泥沼里,看到了一丝像你这样的人带来的不一样的光亮。她不想你变得和她一样。”
不一样的光亮?刘致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难言。夜澜对他,难道真的有过片刻的真心?
“她这次这么干脆地认罪,并且交出杨天佑隐藏的罪证,”陈静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其说是为了减刑,不如说是一种解脱,一种对她自己过去的清算。她累了。”
解脱。清算。累了。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刘致远心上。他想起夜澜那双荒芜平静的眼睛。原来,那不仅仅是认命,更是一种走到尽头后的释然。
“我这次来,是以姐姐的身份,为她请最好的律师,争取最大的宽大处理。”陈静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底的波澜却未能完全平息,“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会客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刘致远看着眼前这个一向以强硬、冷酷面目示人的女人,此刻流露出属于“姐姐”的脆弱和无奈,心中百感交集。她们姐妹之间,隔着身份,理念,过往的恩怨,却又被血脉亲情无形地捆绑着。这场较量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我明白了。”刘致远最终只干涩地说出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指责陈静的冷酷?同情夜澜的遭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陈静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你的嫌疑,很快会正式澄清。天辰集团如果你愿意,可以回来。经过这次整顿,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回天辰?刘致远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站台票。回去那个曾经带给他荣耀也带给他屈辱的地方?在知道了所有这些背后的算计与无奈之后?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静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立刻回应,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疏离:“好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刘致远站起身,默默地走向门口。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问道:“陈总,你后悔过吗?”
后悔利用他?后悔没有更早地拉妹妹一把?后悔走上这条充满算计和牺牲的路?
陈静的身影在光影中凝滞了片刻,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来: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没有后悔的资格。”
刘致远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他知道了夜澜认罪和揭发杨天佑的消息,也隐约窥见了陈静冰冷面具下的裂痕与无奈。但他心中的疑问并未完全消除,那份因为指证而带来的空洞也依然存在。
夜澜将面临怎样的判决?
陈静在妹妹伏法后,又将如何自处?
而他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是否还能找回当初南下时的那份纯粹与热忱?
所有的答案,都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揭晓。
他只是知道,广州的这一页,即将翻过。而前方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需要小心翼翼探索的,布满迷雾的未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