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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马经理和街道领导来“指导工作”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在古城公司内部激起了巨大的反响。老王对此忧心忡忡,一连几天都欲言又止,他觉得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将公司的薄弱环节暴露在可能不怀好意的人面前。阿芳则更多是担忧刘致远的压力,她默默地将公司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货架最顶层的灰尘都仔细擦拭干净,又将所有文件资料整理得井井有条,希望能为这次至关重要的“考察”增加一点积极的印象分。

刘致远自己心里又何尝不忐忑?这步棋风险极大。但他反复权衡,与其被动挨打,任由流言发酵,不如主动出击,用透明和过硬的事实来为自己正名。这是一种绝望中的反击,也是一种基于对自身产品和质量信心的赌博。

考察的日子定在周六上午。为了这一天,刘致远几乎彻夜未眠,将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需要展示的资料、参观的路线都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再次检查了店堂和后面简陋的“办公室”、“仓库”,确保一切井然有序。

上午九点刚过,两辆自行车停在了兴业百货门口。马经理果然来了,同行的还有街道办事处一位姓王的副主任,以及劳动服务公司的一个办事员。马经理依旧穿着那身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脸上挂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王副主任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干部,表情严肃,眼神锐利,透着基层干部特有的干练。

“欢迎马经理、王主任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刘致远带着老王和阿芳在门口迎接,态度不卑不亢。

马经理打着哈哈:“小刘公司搞得有声有色嘛,我们就是来看看,学习学习。”王副主任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已经开始扫视店内的环境。

刘致远将一行人引到后面隔出的“办公室”,首先展示了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以及那份《员工激励与风险共担管理办法》的框架文件。他着重解释了这份管理办法是为了调动员工积极性,促进公司发展,符合改革精神。

王副主任看得很仔细,偶尔就某个条款问上一两句,刘致远都依据赵叔之前的指点和对政策的理解,谨慎地回答。马经理则似乎兴趣不大,只是端着茶杯,笑眯眯地听着。

接着,刘致远带领他们参观了后面的“仓库”和“生产联络点”。他展示了堆放整齐的原材料和成品,特别拿出了普通“古城”牌肥皂和新推出的茉莉香皂,讲解了二者在原料,工艺和定位上的不同。

“我们坚持用最好的油和皂角,虽然成本高,但洗得干净还不伤手。这款茉莉香皂,是我们尝试用天然桂花,茉莉浸泡取香,手工点缀干花,虽然费工费时,但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东西,留住咱们老牌子的特色,也能适应新的市场需求。”刘致远拿起一块茉莉香皂,递到王副主任面前,“王主任您闻闻,这香味是不是自然很多?”

王副主任接过肥皂,凑近闻了闻,脸上严肃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丝:“嗯,是不像有些肥皂那么冲鼻子。”她又仔细看了看皂体上点缀的干茉莉花苞,“这手工挺细。”

马经理也拿起一块,随意看了看,笑道:“小刘很有想法嘛,这玩意儿,估计能讨大姑娘小姐妇喜欢。”话语间,听不出是褒是贬。

参观过程中,刘致远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目前市场上出现的一些低价竞争和针对“古城”牌的流言蜚语,他语气平静,没有指责谁,只是表达了创业的艰难和对规范经营,保证质量的坚持。

“市场竞争是正常的,但我们反对不正当竞争,更反对恶意中伤。”王副主任听完,表了个态,“只要企业合法经营,质量过硬,街道这边是会支持的。”

马经理也附和道:“是啊,规范经营很重要。你们这样主动邀请我们来,说明心里是坦荡的嘛。”

整个考察过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气氛算不上热烈,但至少保持了表面的平和。送走马经理一行后,刘致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虽然无法确定这次“考察”能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但至少,他成功地向官方层面展示了公司的规范性和对质量的坚持,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流言的传播,也为后续可能出现的纠纷埋下了一个伏笔。

接下来,就是等待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的结果了。送检的样品包括普通“古城”牌肥皂和茉莉香皂,检验项目除了常规的去污力、ph值等,刘致远还特意要求对茉莉香皂的香气成分进行简要说明。

等待检验结果的日子,同样煎熬。市场上,“丽芳”皂的攻势愈发猛烈,其低廉的价格和浓烈的香气确实吸引了不少消费者,古城肥皂的销量持续低迷。公司的资金状况日益恶化,刘致远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动用那笔他这几年拼搏的准备结婚的钱。

就在这内外交困,几乎山穷水尽之际,那封来自省轻工产品研究所的信,以及随信附上的技术资料,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一缕微光。

刘致远利用晚上时间,如饥似渴地研读那几页复印件。上面介绍的水蒸气蒸馏法提取花香精油,原理并不复杂,大致是将花瓣与水一起加热,利用水蒸气将花瓣中的芳香油带出,然后冷凝回收。虽然需要特定的蒸馏设备,但相比于简单的油脂浸泡,提取效率和香气纯度显然要高得多。资料中还提到,可以使用某些天然的植物胶作为乳化剂和固香剂,与精油混合后加入皂基,可以有效延长香气的留存时间。

这些知识,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通往更高级产品的大门。他意识到,之前困扰他们的香气寡淡和留存时间短的问题,并非无法解决,只是他们缺乏正确的方法和工具。

兴奋之余,巨大的难题也摆在面前:钱,小型蒸馏设备需要定制或购买,天然植物胶也需要寻找渠道购买,这都需要资金投入。而公司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他找到了胡师傅,将资料上的方法讲给他听。胡师傅起初也是摇头,觉得不靠谱,太麻烦。但当刘致远详细解释了其原理和可能带来的效果提升后,这位老手艺人的眼睛里也闪烁起感兴趣的光芒。对于一辈子跟皂角打交道的人来说,追求更好的工艺和产品,是一种本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胡师傅搓着粗糙的手,“可这设备,还有那什么胶,上哪儿弄去?得花不少钱吧?”

“设备我想办法。”刘致远咬牙道,“可以先做个最小号的,能用就行。植物胶我托人去省城问问看。”他想到了周伯通,或许老爷子在省城有些关系。

就在刘致远为筹集资金和寻找原材料渠道绞尽脑汁时,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的报告终于出来了。

那天,刘致远亲自去取回了那份盖着红章的《检验报告》。他站在检验所门口,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开了报告。

结论一栏,清晰地写着:“所检样品(古城牌肥皂、古城牌茉莉香皂)各项理化指标均符合qb\/t 2485-00000000000《洗衣皂》标准要求。茉莉香皂香气来源为天然植物成分。”

简单明了的结论,却像一道金色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刘致远心头多日的阴霾,合格。而且是明确指出了“天然植物成分”。

他紧紧攥着这份报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这份报告,不仅仅是一纸证明,更是反击“丽芳”污蔑的最有力武器!是挽回市场信心的定心丸。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公司的。一进门,就将报告拍在桌子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老王,阿芳,检验报告出来了,我们合格,茉莉香皂是天然植物香气。”

老王一把抢过报告,他虽然认字不多,但“符合标准要求”和“合格”的大红印章还是看得懂的,他咧开大嘴,激动地吼道:“他娘的脚,看那帮龟孙子还敢乱说。”

阿芳也凑过来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眶甚至有些湿润。这段时间承受的委屈和压力,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

刘致远立刻行动起来。他让阿芳将检验报告的结论部分,用大字抄写出来,贴在店铺最醒目的位置。同时,他让老王带着报告的复印件,去拜访所有合作过的客户,尤其是那些因为流言而动摇的客户,用白纸黑字,盖着官方大印的证据,告诉他们:“古城牌,质量过硬,经得起检验。”

检验报告的公布,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些原本犹豫的杂货店老板,看到官方的权威结论,打消了疑虑,重新开始进货。工人新村的吴老板,更是直接将“丽芳”皂撤下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重新摆上了古城牌的茉莉香皂,还逢人便说:“老牌子,还是信得过。”

市场的坚冰,似乎被这份报告撬开了一道裂缝。虽然“丽芳”凭借低价依然占据着部分市场,但古城牌凭借过硬的质量和官方背书的信誉,稳住了阵脚,销量开始止跌回升,公司的现金流危机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然而,刘致远并没有被这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他清楚地知道,价格劣势依然存在,对手的资本优势依然明显。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实现长远发展,必须尽快将省城来信中提到的新技术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产品优势,推出香气更浓郁,更持久的升级版香皂,用更高的品质来对抗对手的低价。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几页技术资料,以及那个遥不可及的“小型蒸馏设备”和“天然植物胶”。资金,依然是横亘在面前的最大障碍。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天晚上,打烊之后,阿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照顾母亲,而是磨蹭着留到了最后。店里只剩下她和刘致远两人。

昏黄的灯光下,阿芳的脸微微泛红,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到刘致远面前。

“致远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这个你拿去用吧。”

刘致远疑惑地看着她,接过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打开手帕,里面赫然是几件样式老旧但成色很好的金银首饰,还有一个红色的存折。

“阿芳,你这是……”刘致远惊呆了。

“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嫁妆,还有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阿芳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我知道公司现在难,需要钱。我也是公司的一份子,不能光看着。你拿去,买设备,买材料,把咱们的肥皂做得更好。”

刘致远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看着阿芳那清瘦却写满决绝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几乎是阿芳和她母亲的全部依靠了。

“阿芳……这不行,这太……”他试图将包裹推回去。

“老板。”阿芳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哽咽,“你就收下吧,我相信你,相信咱们的‘古城’牌,只要牌子在,咱们就在,钱以后还能再挣。”

灯光下,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超越雇佣关系的,复杂而深厚的情感。有信任,有依赖,有共同奋斗中滋生的情愫,也有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刘致远看着阿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个承载着巨大信任和希望的包裹,紧紧握在了手中。

“好!阿芳,这笔钱,算公司借你的。我刘致远,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在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

有了这笔雪中送炭的资金,新技术的研究和应用,终于看到了实现的曙光。然而,刘致远也明白,他们即将踏入一个更未知的领域,面临的挑战和风险,或许并不会减少。

而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影子”,在经历了官方考察和质检报告的挫败后,又会酝酿怎样更猛烈的风暴呢?

阿芳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像一块炽热的火炭,灼烧着刘致远的掌心,也点燃了他心底不屈的火焰。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手帕包裹重新仔细包好,锁进文件柜,与那份匿名警告信并排放在一起。一个代表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代表着深不可测的威胁,共同构成了他必须前行的全部理由。

设备的事,我去找周老想办法。技术资料,我们抓紧吃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一夜,阁楼的灯光亮到很晚。刘致远伏在旧书桌上,就着昏黄的光线,反复研读那几页来自省城的技术资料。水蒸气蒸馏法提取精油,使用天然植物胶固香...这些陌生的名词和原理,像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找来纸笔,一边看,一边勾画,试图理解每一个步骤的关键。有些地方看不懂,他就反复琢磨,直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顾不上吃早饭,就匆匆赶往周伯通家。听完刘致远的来意和遇到的困难,周伯通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

水蒸气蒸馏...老爷子慢悠悠地说,这东西,以前中药铺子用来提取药露的器具,原理差不多,就是小了点。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区里的五金厂当技术员,手巧,爱鼓捣些小玩意儿。我帮你问问,看他能不能用现有的材料,给你们焊一个小的、能用的出来。成本应该能省下不少。”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刘致远连连道谢。周伯通摆摆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致远啊,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阿芳那姑娘,不容易,你莫要负了这份心。

刘致远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周伯通话里的意思,远不止于这笔钱。

有了周伯通的牵线,事情顺利了许多。那位姓陈的技术员果然手巧,听了刘致远的需求,又看了技术资料的简图,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可以用废弃的小锅炉和铜管改造,一个星期就能做好。费用也比预想的低了很多,刚好在阿芳那笔钱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与此同时,刘致远也开始着手寻找天然植物胶。他让老王利用跑业务的机会,留意药店和土产公司,看有没有阿拉伯树胶或者类似的可食用胶质出售。这个过程并不顺利,这类东西在当时的古城属于偏门货,问了好几家都没有。

就在刘致远考虑是否要亲自去一趟省城寻找时,赵叔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在与一位刚从外地考察回来的朋友聊天时,偶然听说那边现在有一种叫黄原胶的新东西,是从玉米淀粉里发酵出来的,食品工业上用得多,增稠,乳化效果很好,说不定能符合刘致远的要求,而且价格比阿拉伯树胶便宜。

刘致远皱起眉头。

别急,我那个朋友有渠道,可以帮你捎一点样品回来先试试。赵叔说道,就是这邮寄需要时间,你得等一阵子。

等待,成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等待设备,等待样品,也等待市场对检验报告更积极的反馈。

在这段相对平静却又暗流涌动的日子里,刘致远并没有闲着。他利用检验报告带来的正面影响,加大了品牌宣传的力度。他让阿芳将那份凝聚了她心血的品牌故事,用大字报的形式,配上简单的插图,张贴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吸引了不少街坊邻居驻足观看。老王出去跑业务时,也不再单纯推销产品,而是带着检验报告的复印件和品牌故事的传单,跟杂货店老板们讲述牌的历史和坚持。这种情感营销信誉背书的策略,虽然见效慢,却像春雨润物,逐渐渗透,开始赢得一部分注重质量和信誉的客户的认同。

店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阿芳似乎因为那次倾囊相助,与刘致远之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默契。她依旧沉默寡言,但照顾起刘致远的日常生活更加自然周到,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帮他拂去衣服上的灰尘,或者在他熬夜时,默默放上一碟点心。刘致远能感受到这份细腻的关怀,心中温暖,但公司面临的巨大压力和未来不确定的风险,让他无法、也不敢去触碰那份可能更深层的情感。他将这份感动深埋心底,化为更加努力工作的动力。

老王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开拓新渠道上。他按照刘致远的指示,重点攻关那些机关单位家属院的小卖部,学校的合作社。这些地方往往管理更规范,对价格的敏感度相对较低,更看重产品的可靠性和供货的稳定性。老王靠着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和逐渐积累起来的口碑,竟然真的敲开了几家的大门,虽然初始订单量不大,但意义重大,意味着古城公司的产品开始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和优质的市场领域。

公司的运营,在经历了最低谷后,似乎正一点点向着好的方向扭转。检验报告像一块压舱石,稳住了基本盘;新的销售渠道像细小的支流,开始汇入;而即将到来的技术升级,则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然而,刘致远始终没有忘记那封匿名信的警告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厂在经历了初期的价格冲击后,似乎也暂时没有新的激烈动作,但这反而让刘致远更加不安。他总觉得,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一天下午,刘致远正在店里核对账目,一个穿着邮局制服的信差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信息,只有打印的古城商贸股份有限公司 刘致远 经理 亲启字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刘致远。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是一份文件的复印件。当他看清文件内容时,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是一份商标注册申请受理通知书的复印件,申请注册的商标图案,竟然与他们正在使用的牌商标极其相似,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而申请人一栏,赫然写着——丽芳日用化工厂。

抢先注册。对方竟然使出了如此毒辣的一招。如果成功注册了这个相似商标,那么真正的牌反而可能成为侵权方?这是要从根本上剥夺他们使用自己品牌的权利。

刘致远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因为愤怒和震惊而剧烈颤抖。他终于明白,对方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市场,而是这个牌子本身,之前的打压、流言、价格战,都只是铺垫,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他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店外阳光明媚,但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那张薄薄的商标注册受理通知书复印件,像一道催命符,贴在刘致远的眼前。他反复看着上面那个自己使用了多年,商标图案极其相似的图形,以及丽芳日用化工厂那几个刺眼的字,胸口堵得几乎无法呼吸。

品牌。对方攻击的最终目标,果然是这个凝聚了多少人心血的品牌。一旦被对方抢注成功,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不仅将失去使用商标的权利,甚至可能被反诉侵权,之前所有的努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市场信誉,都将化为泡影,为他人做嫁衣。这一招,釜底抽薪,歹毒至极。

愤怒、焦急、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刘致远。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搏斗,对方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商业竞争,权力打压,他尚且可以想办法周旋应对,但这种直接针对品牌根本的法律手段,超出了他现有的认知和能力范围。

他娘的,欺人太甚,这是明抢啊。老王看到那份复印件后,暴跳如雷,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响,咱们去告他们。告他们恶意抢注。

告?怎么告?去哪里告?刘致远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人家是正规提交的申请,现在只是受理阶段。我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恶意?就凭图案相似?这世道上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了。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咱们的牌子抢走?老王眼睛通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阿芳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她虽然不完全理解商标注册的法律意义,但从刘致远和老王的神情中,她明白公司遇到了天大的麻烦,甚至比之前的资金危机,市场挤压更加致命。她看着刘致远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能眼睁睁看着。刘致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乱,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他首先想到的是咨询专业人士。在这个法律意识尚且淡薄的年代,懂得商标法的人凤毛麟角。他再次想到了周伯通和赵叔。周伯通交友广阔,或许认识司法系统的人;赵叔消息灵通,或许知道类似的案例或者应对的门路。

他让老王守好公司和店铺,自己则立刻出门,先去找赵叔。

赵叔听完刘致远的叙述,拿着那张复印件看了很久,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事麻烦了。他沉声道,商标注册这块,现在是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在管,程序复杂,时间也长。既然已经递交了申请,并且被受理,说明他们的申请文件至少在形式上是符合要求的。我们要想阻止,必须在公告期内提出异议,或者.我们也立刻去注册我们自己的商标,打一场归属权官司。

提出异议?需要什么证据?刘致远急切地问。

证据要充分,比如证明我们使用这个商标的时间比他们早,并且有一定的影响力;或者证明他们是恶意模仿,抢注。前者还好说,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但这恶意.取证就难了。赵叔叹了口气,而且,提出异议和后续的法律程序,都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还不一定能赢。

无论如何,我们得试试。刘致远语气坚决,我们不能连争都不争一下就放弃。

从赵叔那里出来,刘致远又马不停蹄地去找周伯通。周伯通得知情况后,也是面色凝重。他沉吟半晌,说道:我在省司法厅倒是有个旧相识,不过多年未联系了。这样,我写封信,你带着去省城找他试试看,看他能不能提供些法律上的指点,或者介绍个懂这个的律师。不过,致远,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条路不好走,花费也不会小。

带着周伯通的亲笔信,刘致远感到了稍许慰藉,但心情依然沉重。无论是提出异议还是法律诉讼,都意味着公司刚刚攒下的一点元气,又要投入到一场胜负难料,耗时耗钱的漫长斗争中。而公司的日常运营、新技术的研发,同样需要资金和精力。

回到公司,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店铺染成一片昏黄。老王和阿芳都还在等着他,脸上写满了期盼和焦虑。

刘致远将赵叔和周伯通的意见简单说了一下,最后沉声道:我们现在有两条路要走。第一,立刻准备材料,向商标局提出异议,主张我们的在先使用权。第二,同时,我们也准备材料,正式申请注册我们自己的商标。双管齐下。

这得花多少钱啊?老王忧心忡忡地问。公司的账目他清楚,虽然近期有所好转,但也仅仅是维持,阿芳那笔钱是留着搞技术研发的救命钱。

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刘致远咬了咬牙,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把牌子丢了,这是根。

他看向阿芳:阿芳,整理品牌历史资料的任务更重要了。我们要把所有能证明牌早就在使用,有影响力的证据都找出来,老的包装纸,账本记录,客户的证明,甚至街坊邻居的证言,越多越好,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阿芳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她知道,这是她目前最能帮上忙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古城公司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刘致远负责统筹和对外联络,他开始频繁往返于古城和省城之间,拿着周伯通的信,拜访那位司法厅的退休干部,咨询法律程序,了解需要准备的材料清单。过程并不顺利,对方虽然客气,但能提供的帮助有限,更多的是原则性的指导,具体的操作和艰难的取证,还需要刘致远自己想办法。

老王则负责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营和市场开拓,压力巨大,但他硬是扛了下来,保证了公司最基本的现金流。

阿芳则成了最忙碌的人。她翻箱倒柜,寻找一切与牌历史相关的物件。她找到了不同时期、虽然粗糙但风格一致的牌包装纸;她甚至挨家挨户去拜访老街坊,请他们写下证明,证明牌是本地老牌子,大家用了很多年。她将所有这些零散的证据,分门别类,整理成册,用娟秀的字迹做好标注和说明。这项工作繁琐而细致,但她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守护一件绝世珍宝,这都是证明牌历史渊源的又一有力证据。

就在刘致远为商标之事奔波,公司上下为保住品牌而全力以赴之际,周伯通侄子改造的小型蒸馏设备终于做好了。当那个用旧锅炉和铜管巧妙焊接而成的、看起来有些简陋却功能齐全的设备被送到胡师傅的作坊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希望,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刻,悄然萌发。技术的革新,或许能成为打破僵局的一线生机。

刘致远抚摸着那还有些烫手的铜管,心中百感交集。一边是品牌存亡的致命危机,一边是产品升级的微弱曙光。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了。

那个由旧锅炉和铜管焊接而成的简易蒸馏设备,静静地立在胡师傅作坊的角落里,像一头沉默的怪兽,等待着被驯服。它代表着希望,也意味着新一轮的挑战和投入。

刘致远深知,此刻公司的资源必须高度集中,首要目标是应对商标危机,保住品牌的根。因此,他对新设备的试验投入了有限的资金和精力——仅仅够购买少量桂花茉莉进行初步测试,以及支付胡师傅基本的试验工时费。大规模的应用,必须等到商标之争见到曙光,公司资金压力缓解之后。

胡师傅对这个新玩意儿既好奇又怀疑。按照刘致远从资料上学来并转述的方法,他将新鲜花瓣和水放入锅炉,点燃柴火,看着蒸汽通过弯曲的铜管,在另一个容器里慢慢冷凝成带着浓郁花香的透明液体——这就是最初级的花香纯露。过程比想象的还要耗时,出油率也低得可怜,一大筐花瓣也只能得到一小瓶纯露。但那股纯粹,自然,毫无杂质的香气,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这香味...确实不一样。胡师傅眯着眼,仔细嗅着瓷碗里那点珍贵的液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手艺人的兴奋光芒,比直接用油泡,或者加香精,强太多了。

接下来的步骤,是将这纯露与资料上提到的托人捎回来的黄原胶样品进行混合,试图制造出易于与皂基融合,并能固香的乳液。这个过程同样不顺利,比例难以掌握,不是太稀无法固着,就是太稠难以搅拌均匀。试验一次次失败,浪费了不少珍贵的纯露和价格不菲的黄原胶。

胡师傅的徒弟,那个原本有些动摇的年轻人,看到这新奇的技术和老师傅重新燃起的热情,倒是安分了不少,也开始跟着一起琢磨。技术的魅力,暂时压过了外界高薪的诱惑。

就在刘致远一边盯着商标事宜,一边关注着试验进展时,他接到了来自省城的一个电话。是周伯通介绍的那位退休干部打来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

小刘同志,你提交过来的初步情况说明,我托人问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丽芳厂那个商标申请,情况可能比想象的复杂。他们找的代理机构很有经验,申请材料做得几乎挑不出毛病。而且.听说他们背后,有外资的背景在推动。

外资?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沉。在八十年代中期,外资还是一个非常敏感而强大的词汇。如果背后真的有外资力量,那么这场商标之争,就不再是简单的本地企业纠纷,其背景和难度将呈几何级数上升。

这只是传闻,还没有证实。对方补充道,但你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提出异议是肯定的,但证据一定要扎实,尤其是证明他们的证据,至关重要。另外,你们自己申请注册的事情,也要抓紧,这是根本。

挂掉电话,刘致远感到一阵眩晕。外资。这个词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终于明白,那个的能量为何如此巨大,手段为何如此层出不穷且精准狠辣。如果对手是拥有国际资本和经验的庞然大物,那他这个小小的古城公司,简直就像狂风中的一粒沙尘。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向他涌来。但他看着桌上阿芳精心整理的、厚厚的品牌历史证据册,看着里面那些泛黄的账页、老旧的包装纸和街坊们歪歪扭扭的签名证言,一股不屈的意志又从心底倔强地升起。

不能放弃,就算对手是外资,也要争一争。这不仅仅是商业利益,更是一种尊严,一种对父辈心血和自身信念的坚守。

他立刻召集了老王和阿芳,将省城来电的情况告诉了他们,没有隐瞒这个可怕的猜测。

老王听完,愣了半天,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怪不得这么嚣张,原来是洋鬼子在背后撑腰,可洋鬼子就能随便抢咱们的东西吗?

阿芳则紧紧抱着那本证据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刘致远,无声地表达着支持。

洋鬼子也不能无法无天。刘致远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是中国,我们有我们的道理,阿芳,证据整理不能停,还要更细致,尤其是要突出我们商标的独特性和历史延续性,找出与那个图案最根本的区别。老王,市场那边不能松劲,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让大家看到我们牌还在,而且活得很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另外,我决定,把我们面临的商标危机和介入的可能性,通过合适的渠道,有限度地透露出去。

透露出去?老王和阿芳都吃了一惊。

刘致远解释道,我们要争取舆论的支持,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个老牌子正在被外人巧取豪夺,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到时候,就算他们注册成功了,一个失了民心的牌子,又能走多远?

这是险棋,也是无奈之举。利用民意的力量来对抗资本和权力的碾压。刘致远知道,这可能会激怒对手,招致更疯狂的报复,但他已别无选择。

就在刘致远开始小心翼翼地通过赵叔等可靠渠道,释放关于商标之争和外资背景的消息时,胡师傅那边的试验,终于取得了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胡师傅和他徒弟终于找到了一个黄原胶与桂花纯露的大致合适比例,制成了粘稠度适中的乳液。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种乳液加入一小批试验皂基中,充分搅拌,冷凝后,切出来的肥皂,不仅带着浓郁而自然的桂花香气,而且放置几天后,香气依然明显比之前任何一次试验都要持久。

成功了,老板,成功了。胡师傅的徒弟兴奋地举着那块试验皂,跑到公司报信。

刘致远接过那块看起来与普通肥皂无异,却散发着沉稳桂花香的皂,放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天然醇厚的香气,仿佛带着秋天阳光的味道,与他之前闻过的任何化学香精都截然不同。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房,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被这香气驱散了一些。

这是黑暗中的一缕真正的微光。是技术带来的实实在在的进步。

他立刻让阿芳记录下这次成功的配方和工艺要点,尽管还很粗糙,但方向已经明确。

然而,喜悦总是短暂的。第二天,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之前一直合作供应猪油和皂角原料的一家供应商,突然通知他们,因为原料紧张,要大幅提高供货价格,否则将优先供应其他大客户。

显然,这是或者说其背后力量的又一轮施压,这次直接瞄准了他们的供应链。

前有商标注册的拦路虎,后有原料涨价的追兵,古城公司再一次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技术的微光刚刚亮起,现实的荆棘却已遍布前路。

刘致远握着那块散发着桂花清香的试验皂,感受着那来之不易的成果,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原料危机和深不可测的商标之争,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突破重重围剿,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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