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被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包裹,几乎想要转身买票立刻返回清河的时候,一个略带迟疑、却又依稀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喂,在这”
我猛地转身。
是她。
秦雪娇。
她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也没有像我臆想中那样穿着飘逸的白色衣裙。她穿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款式朴素,甚至有些宽大,显得她更加瘦削。脖子上随意地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头发依旧在脑后扎成一束,但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
她的脸庞,比记忆中站台上的那个侧影要更加清晰,也更加苍白。是那种缺乏阳光照射的、带着些许倦意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很大,很黑,如同信中所描述、所想象的那样,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只是此刻,那潭水里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以及一丝混合着惊讶羞涩和不知所措的慌乱。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看不出是什么。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张,“你来了?”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
“我收到你的信了。”她微微低下头,避开我直视的目光,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
“我说了会来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些距离,“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吧。”
“哦,对。”她仿佛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指了指镇子深处的一条小路,“学校就在那边,不远。要不先去我住的地方坐坐?外面太冷了。”
“好”我连忙点头。
我们并肩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声。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我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她。她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身形单薄,走在旁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皂角和书籍混合的清冷气息,与这小镇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条件比较差。”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跟你生活的城市,没法比。”
“没有。”我急忙否认,“挺安静的。”这苍白的安慰连我自己都不信。
她住的所谓“宿舍”,是镇中学后面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间。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潮湿的,却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简陋的木质脸盆架。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报纸,光线昏暗。书桌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和书籍,一盏台灯是房间里唯一显得“现代”的物件。
这就是她的世界。与我通过信件构筑起来的那个充满书香与诗意的精神王国,形成了巨大而残酷的反差。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地方小,有点乱,你别介意。”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将那包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是我们这里供销社买的桃酥,味道还行,你要不要尝尝?”
她打开报纸,里面是几块看起来有些干硬的糕点。
我看着那几块桃酥,看着她那双因为操持家务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看着她在这陋室中努力维持的知识女性的体面与尊严,之前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紧张,所有关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的纠结,在这一刻,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想要将她从这种环境中带走的冲动,汹涌地撞击着我的胸膛。
我放下旅行包,没有去碰那桃酥,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雪娇,”我第一次,当面,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不再颤抖,“这里很好。真的。能见到你,真好。”
她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她飞快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那一刻,隔在我们之间那条无形的河流,仿佛,开始悄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