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刘致远就醒了。不是自然醒,是被隔壁房间激烈的争吵声和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惊醒的。在这家廉价旅社,薄如纸板的墙壁根本无法隔绝任何隐私和噪音。他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感觉睡眠只是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更加沉重。
房间里弥漫着隔夜饭菜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酸馊气味。他起身,走到那个锈迹斑斑、只有一个冷水龙头的水池边,用双手接了捧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男人,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几个月前还坐在文化局办公室里体面的自己。
生存的压力,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正在一点点磨掉他身上所有不属于“活着”这个基本需求的东西——体面,尊严,甚至是对自身形象的关注。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活下去,如何洗刷冤屈。
他从纸箱里拿出那件唯一还算干净的衬衫换上,虽然皱巴巴的,但总比身上那件带着汗味和米粉店油烟味的要好。他仔细地把那个二手bp机别在腰带上最显眼的位置,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证明自己尚未与这个世界完全脱节的信物。笔记本和重要的稿纸被他塞进一个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纸箱里剩下的杂物,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了起来。这里面有他省吃俭用买来的计算机教材,有记录了他南下以来所有心路历程的笔记,他舍不得扔,也无力再购置新的。在深圳,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退房时,那个收钱的老太太依旧睡眼惺忪,看也没看他递过来的钥匙。走出那栋压抑的楼房,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感觉稍微好受了些。街边的早餐摊已经支了起来,炸油条的香味和豆浆的热气在晨雾中弥漫。他看着那些围着摊位、花几毛钱买一份简单早餐的打工者,肚子里一阵饥饿的抽搐。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十五块钱,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决定省下这顿早饭。他不知道自己还要靠这点钱撑多久。
他抱着纸箱,提前来到了赛格科技园门口。时间刚过七点,园区里还显得比较冷清,只有几个保洁人员在打扫卫生。高大的现代化建筑群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与昨晚华强北的喧嚣杂乱形成鲜明对比。这里代表着深圳的另一面——高科技、国际化、秩序井然。而他现在,像一个误入此地的流浪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蹲下来,把纸箱放在脚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陈静让他来这里等,是什么意思?这里显然不是天辰公司所在的地方。难道她要介绍新的工作给他?还是这里与那个栽赃他的阴谋有关?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着他的神经。他不断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甚至是最糟糕的。他开始怀疑陈静的动机。她为什么要帮他?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她与这件事本身也有某种牵连,现在需要他来当一枚棋子,或者替罪羊?那个广州的汇款账户,她那么轻易就查到了?是真的,还是另一个谎言的开端?
“在深圳,别轻易相信任何人。”王胖子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诫过他。当时他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这话像真理一样刻骨。信任,在这里是奢侈品,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弱点。
八点过后,园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各式职业装的白领们步履匆匆,手里拿着公文包或早餐,脸上带着都市人特有的、被生活驱赶着的麻木与焦灼。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好奇或鄙夷的一瞥,让他如坐针毡,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路边的垃圾,承受着所有“正常”世界的审视。
他想起自己刚来深圳时,也曾是这匆匆人流中的一员,虽然卑微,但至少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天辰公司。而现在,他连方向都失去了,只能被动地等待别人的安排。这种无力感,比贫穷更让人绝望。
八点五十分,一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缓缓驶来,停在了园区门口不远处的临时停车位上。车门打开,陈静走了下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职业套裙,外面罩着一件米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遮掩了可能存在的疲惫,看起来干练而冷静,与昨晚米粉店里那个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她判若两人。
她的目光扫过园区门口,很快就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刘致远身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就像看到一件预料之中的物品。
刘致远连忙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抱着那个碍事的纸箱,有些狼狈地迎了上去。
“陈经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陈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怀里的纸箱和腰间那个略显陈旧的bp机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跟我来。”她简单地吐出三个字,转身便向园区内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刘致远赶紧抱着纸箱跟上。她的步伐很快,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怀里的纸箱不时磕碰到他的腿,显得笨拙而滑稽。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这让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跟在女王身后的小丑。
陈静带着他走进一栋标着“二期创业大厦”的楼,乘坐电梯来到八楼。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刘致远屏住呼吸,不敢看她,眼睛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条安静而整洁的走廊。陈静走到一个挂着“创锐科技开发有限公司”铜牌的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办公室,看起来刚装修不久,还残留着淡淡的油漆味。办公家具都是新的,但显得有些空荡,只有几张办公桌和几台电脑,角落里堆着一些未拆封的纸箱。看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公司。
“把东西放那边。”陈静指了指角落的空地,然后走到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后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刘致远依言把纸箱放下,手足无措地站在办公室中央,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他心里充满了疑问,但看着陈静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又不敢贸然开口。
“坐。”陈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刘致远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缘,身体绷得笔直。
“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刚成立,缺人。”陈静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主要是做计算机系统集成和软件代理,跟你之前学的,算是有点关联。”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工作?她是要给他介绍工作?在这种时候?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身上还背着案子,恐怕不合适。
“这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在意你过去是谁。”陈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冷漠,“在深圳,只要你还有用,就有人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当然,前提是,你能证明你确实有用。”
她的话像冰水,浇灭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之火。不是施舍,是交易。她给他提供一个暂时的避风港和可能的机会,而他,需要付出相应的价值。
“我能做什么?”他低声问,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系统集成?软件代理?这些词对他来说,还停留在概念层面。
“从最基础的做起。跑腿,打杂,学习,协助技术员调试机器。”陈静看着他,目光锐利,“工资不高,一个月六百,不包吃住。但这里有一台空闲的电脑,你可以随便用。能不能抓住机会,看你自己的本事。”
六百块。比他在天辰时少了二百,但比起他现在身无分文的境地,已经是天上地下。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台可以随便用的电脑!在1994年,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奢侈。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学习,可以实践,可以掌握那个被雷老板称为“未来”的技能。
诱惑是巨大的。但理智告诉他,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为什么帮我?”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目光直视着陈静。他需要知道她的底线,需要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陈静与他对视着,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
“我说了,因为你还有用。”她重复了一遍,但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那么纯粹的公事公办,“天辰那边的事情,我会继续查。但在查清楚之前,你总得有个地方待着,总不能真去睡大街吧?那样,就算我想用你,也用不上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似乎隐藏着什么。是因为她不相信他是商业间谍,所以想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还是因为她与阿Kit或者背后的势力有矛盾,想借他的手来做些什么?或者,真的如她所说,仅仅是因为觉得他“还有用”?
刘致远猜不透。这个女人像一口深井,你永远看不到底。
“那……栽赃我的事情……”他迟疑着问。
“那是你的事。”陈静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我提供给你一个平台和基本的生活保障,是让你有能力自己去查。指望别人把你从泥潭里捞出来?刘致远,你还没那么重要。”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火辣辣地疼。但奇怪的是,这种毫不留情的直白,反而让他从那种自怨自艾的绝望中清醒了一些。是啊,指望谁呢?林记者?她的报道能否发表,何时发表,都是未知数。王胖子?他远水解不了近渴。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一直有些佝偻的背脊,“谢谢陈经理……给我这个机会。”
他不再叫她“陈经理”,但此刻叫出这个称呼,却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近乎认命的服从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
陈静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微微点了点头。“今天就开始。先把办公室打扫一下,然后把那几个箱子里的资料分类整理好。下午,会有一个技术员过来调试服务器,你在旁边跟着学。”她递过来一把钥匙,“这是办公室的钥匙,备用的。别弄丢了。”
接过那把冰凉的钥匙,刘致远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把钥匙,更像是一张入场券,一张通往未知战场、充满危险却也蕴含着一线生机的入场券。
他不再多说,默默地站起身,开始动手打扫办公室。擦桌子,拖地,整理杂物……这些体力活反而让他纷乱的心绪暂时平静下来。他干得很卖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静坐在办公桌后,开始打电话,处理她自己的事情。她的声音冷静,高效,与这个刚刚起步的、略显简陋的小公司环境有些违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刘致远一边干活,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这个女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给了他一条看似是生路的绳索。他不知道这条绳索是会把他拉出深渊,还是会把他引向另一个陷阱。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抓住它,沿着它,在这迷雾重重的深圳清晨,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办公室的窗户朝东,阳光渐渐变得强烈起来,驱散了晨雾,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刘致远看着那些在光柱中浮动的微小颗粒,感觉自己就像其中的一粒,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飘向不可知的未来。
而腰间的bp机,依然沉默着。林记者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
真相,仿佛也隐匿在这耀眼的晨光之后,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