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娇压抑的哭泣声,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在刘致远的心上。他站在床边,手里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早孕,八周。这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反复灼烧。
孩子。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不再是遥远的、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正在秦雪娇体内悄然生长,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一种混杂着恐慌,茫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始悸动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翻腾。
他想起南下前那个有些慌乱的夜晚,想起秦雪娇当时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已埋下,只是他浑然未觉。
“雪娇”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想伸手去碰触她颤抖的肩膀,手指却在半空中僵住。愧疚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在她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深圳的出租屋里唉声叹气,在陈静面前小心翼翼,甚至还对那个电波里的声音产生过一丝不该有的遐想。
秦雪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声的抽噎。她依旧背对着他,肩膀瘦削得令人心疼。
母亲红着眼圈,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锅铲,拉着同样面色凝重的父亲,轻轻退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他们。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世界,也仿佛将所有的难题都关在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里。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致远颓然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揪扯着。怎么办?这个问题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在他脑海里疯狂运转,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结婚?给孩子一个名分?这是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可是,拿什么结?他现在自身难保,背着黑锅,工作朝不保夕,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如何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任?难道要让秦雪娇和未出世的孩子,跟着他一起颠沛流离,承受白眼和非议?
不结婚?那孩子怎么办?在那个年代,在小地方,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将要承受的压力,足以毁掉她的一生。他不能这么自私。
回深圳?陈静只给了三天假。超过期限,就意味着失去那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失去在深圳唯一的立足点。而且,那个来自广州的呼叫,林记者提到的“盯梢”,都像阴影一样笼罩着他。回去,可能是自投罗网。
留在清河?靠着父亲那点微薄的看仓库的工资,和母亲操持家务,勉强维持这个已经不堪重负的家?然后呢?像父亲一样,在这个小城里慢慢沉沦,看着曾经的理想和抱负一点点磨灭在柴米油盐里?
每一个选择,都指向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他仿佛被钉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无论转向哪边,都是荆棘密布。
“你打算怎么办?”良久,秦雪娇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微弱地传来。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最后的期盼。
刘致远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发紧。他该怎么回答?给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承诺吗?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如果你觉得是负担”秦雪娇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心死的平静,“我可以自己处理掉。”
“不行。”刘致远猛地站起身,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源于血脉的牵绊,也源于内心深处那份尚未完全泯灭的责任感。
秦雪娇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澈,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审判。
“那你想怎么样?”她问,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刘致远迎着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了曾经的清澈依恋,看到了数月来的痛苦挣扎,也看到了此刻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命运。
“我”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被砂石填满般疼痛,“我会负责。”
“负责?”秦雪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怎么负责?拿什么负责?用你在深圳那个朝不保夕的工作?还是用你身上背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刘致远努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镇定。她知道了?她怎么知道的?是看了他的笔记本?还是从他父母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猜到了什么?
羞愧和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是啊,他拿什么负责?一个连自身清白都无法证明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对别人负责?
“对不起”他低下头,避开了她洞悉一切的目光,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分量。
“我不要听对不起。”秦雪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坚定,“刘致远,我需要的是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答案。这个孩子,你要,还是不要?我们之间,还有没有以后?”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核心、最残酷的问题。没有退路,没有模糊地带。
刘致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他看着秦雪娇那双执拗地等待着一个答案的眼睛,看着她苍白憔悴却依然清丽的面容,看着被子下那尚平坦,却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的小腹过往的美好,现实的残酷,未来的迷茫,所有的画面和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要,还是不要?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责任、情感和未来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抉择。
就在他嘴唇翕动,几乎要艰难地吐出某个音节的时候,客厅里,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新的催命符,瞬间打破了房间里凝固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母亲慌忙跑去接电话。
刘致远和秦雪娇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房门的方向。
会是谁?是林记者又有新消息?是陈静来催促?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广州号码?
母亲的脚步声靠近,她在门外轻声唤道:“致远,电话是找你的。说是深圳来的,姓陈。”
陈静。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家里来?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来下达最后通牒?
他看了一眼秦雪娇,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转身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父亲依旧沉默地坐着,烟雾缭绕。母亲拿着听筒,脸上带着担忧,将电话递给他。
刘致远接过听筒,手指冰凉。
“喂?陈经理?”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传来陈静一如既往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寒意的声音:
“刘致远,你现在立刻买票回深圳。”
不是商量,是命令。
刘致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阿Kit失踪了。”陈静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同他经手的几份重要客户资料,一起消失了。”
阿Kit失踪?在这个节骨眼上?
刘致远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绝不是巧合。
“而且,”陈静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我收到消息,有人向税务局匿名举报天辰公司账目问题,税务局明天就会进驻核查。这里面,很可能牵扯到之前金龙和永固项目的一些资金往来。”
税务局核查?匿名举报?资金往来?
刘致远的脑袋嗡嗡作响。栽赃,对手施压,记者被盯梢,关键人物失踪,税务核查这一连串的事件,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正在迅速收紧。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搞垮他刘致远,更是直指天辰公司,或者说,是指向陈静。
而他这个背负着“受贿”污名的小角色,在这张网里,很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牺牲掉的棋子,或者是别人用来攻击陈静的一颗炸弹。
“我”刘致远感觉喉咙发干,“我家里有点急事,能不能”
“不能。”陈静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刘致远,我不管你现在有什么天大的事。如果你还想在深圳待下去,还想洗清你身上的脏水,就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不等刘致远回应,电话便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嘲讽的鼓点,敲打着他混乱的神经。
刘致远拿着听筒,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一边是亟待他做出抉择的秦雪娇和未出世的孩子,关乎情感与道义;一边是来自深圳的危急召唤,关乎生存与清白。
两个女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困境,同时将他推向悬崖边缘。
他该何去何从?
母亲的担忧,父亲的沉默,房间里秦雪娇无声的等待,还有电话里陈静冰冷的最后通牒所有的压力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几乎要将他彻底冲垮。
他缓缓放下听筒,转过身,迎上父母焦虑的目光,又看向那扇紧闭的里屋房门。
命运的十字路口,从未如此清晰地横亘在眼前,而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注定步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