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十八日。
寅时三刻,天色尚未破晓,乾清宫内一片寂静。
突然,寝殿内传来一声惊呼。崇祯从噩梦中猛地惊醒,整个人从龙榻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他浑身被冷汗浸透,中衣紧贴在身上,仿佛刚从水中逃出一般。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瞳孔里还残留着恐惧的阴影。
梦中的画面太过清晰,那绝望的最后一刻……
徐应元!崇祯的声音有些发颤。
守夜的徐应元听到召唤,连忙从外间快步进来,手里提着宫灯:奴婢在,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烛光照亮了崇祯苍白的脸。他盯着徐应元,急切地问:今天是几日?
回陛下,今日是九月十八日。徐应元有些不解地回答,心想陛下这些日子总是问日期,莫不是龙体有恙?
九月十八日……崇祯喃喃重复了一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哦,幸好……幸好不是又一次。
徐应元没听清后半句,但也不敢多问。
崇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在心中默默回想这几天做过的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睁开眼时,崇祯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他掀开被子下了龙榻,吩咐道:徐应元,传朕旨意,宣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和锦衣卫都指挥使许显纯即刻入宫觐见。
奴婢遵旨。徐应元连忙退下去传旨。
崇祯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外面的夜色渐渐褪去,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秋日的晨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是时候了。这盘棋,该落下关键的一子了。
卯时初刻,锦衣卫衙门。
接到圣旨的田尔耕和许显纯匆匆换上官服,坐上马车赶往紫禁城。车厢里,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陛下登基已有二十三日了,今日终于召见我等。田尔耕压低声音说,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臣,满脸的沧桑。
是啊。许显纯叹了口气。他比田尔耕年轻十几岁,正值壮年,此时却也眉头紧锁,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按理说新帝登基,我等应是最先觐见的。可陛下足足晾了我们二十几日,可见……
可见陛下并不信任我等啊。田尔耕接过话头,声音里透着几分苦涩。
两人都明白其中的缘由,锦衣卫已经不是明初的那个锦衣卫了,太多权贵子弟恩萌锦衣卫为官,跟朝廷大员多有牵扯,哪里还能起到节制百官的作用。
如今东厂才是陛下的耳目啊。许显纯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九千岁依然被新帝宠信,东厂永远压在我锦衣卫头上。
慎言。田尔耕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隔墙有耳。
许显纯闭上了嘴,但心中的忧虑却更浓了。
马车穿过长街,进了东华门。秋日的紫禁城笼罩在晨曦中,红墙金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美得让人窒息。可对两位锦衣卫的头目来说,这座宫城此刻却像一座巨大的牢笼,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陛下今日召见,会有什么吩咐。田尔耕看着窗外的宫墙,喃喃自语。
许显纯没有回答。他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终于,两人来到了乾清宫暖阁外。
守门的太监进去通报了一声,片刻后出来,躬身说道:陛下有旨,宣两位大人觐见。
田尔耕和许显纯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服,迈步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光线柔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崇祯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奏折,似乎正在批阅。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臣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臣锦衣卫都指挥使许显纯……
两人齐齐跪倒,叩首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崇祯放下奏折,目光扫过两人。
田尔耕和许显纯站起身来,却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炭盆里木炭轻微的爆裂声。这种沉默让人如坐针毡,如果二人抬头的话,肯定可以发觉,崇祯看着许显纯的眼神不善,目光中似乎带着藏不住的怨气。
崇祯那是想起了某一个落水的前世……
良久,崇祯突然开口,声音冰冷:许显纯。
许显纯浑身一震:臣在!
你进门时,先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崇祯的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许显纯。
许显纯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他下意识地回想刚才进门的情形,脑子里一片混乱:臣……臣先迈的是……是左脚。
话音刚落,只听的一声,崇祯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勃然大怒:大胆!是谁让你进门先迈左脚的?成何体统!来人!
两个小太监应声而入。
拉下去,重打十板子!崇祯厉声喝道。
臣知罪!臣知罪!许显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可小太监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许显纯就往外拖。许显纯还想辩解,可根本来不及。转眼间就被拖出了暖阁,按在廊下,扒下官裤就是一顿板子。
啪!啪!啪!
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伴随着许显纯的惨叫,在清晨的乾清宫外回荡。
田尔耕跪在暖阁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冷汗直流。他偷偷瞥了一眼龙椅上的崇祯,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雷霆震怒只是一场戏。
片刻后,许显纯被拖了回来。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重新跪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在发抖:臣……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暖阁内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许显纯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崇祯的声音突然变了。那种冰冷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
许显纯啊……崇祯叹了口气,像个长辈在教导晚辈,你身为锦衣卫重臣,执掌天子亲军,肩负着朕的重望。你的身上,背负着大明万千子民的期待,怎么能做事如此莽撞?如此不知规矩?
许显纯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转变也太快了吧?
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朕?怎么对得起大明的黎民百姓?崇祯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惋惜。
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许显纯除了认罪,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崇祯又叹了口气,知道错了就好。朕还是很看好你的。你是先帝留下的忠臣良将,锦衣卫也离不开你这样的栋梁之才。朕相信,你一定能为朕分忧,庇护黎民百姓,不负朕的期望。
许显纯更傻了。刚才还在发怒,转眼间就变成了鼓励和信任?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臣……臣定不负陛下厚望……他结结巴巴地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好了,起来吧。朕有一件重大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许显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屁股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有任何表示。
建虏在关宁和蓟镇等地,安插了诸多细作内应。崇祯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辽民内迁之后,其中良莠不齐,有很多人与建虏私下还有联系。还有那些往来各地的商贩,其中也混杂着不少奸细。朕需要你仔细排查这些细作内应,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此事关系大明安危,至关重大。
崇祯盯着许显纯:你,可能做到?
臣……臣一定做到!许显纯赶紧回答,声音里充满了决心,臣定将这些奸细细作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他们危害大明!
崇祯挥挥手,去吧,莫要辜负了朕的期待。
臣告退!许显纯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出。
走出暖阁的那一刻,许显纯感觉双腿都是软的。他扶着廊柱,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混乱。
皇上这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又打板子,又说这种话?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只能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乾清宫。
暖阁内,只剩下田尔耕一人跪在地上。
他旁观了刚才的全过程,此时心中惊疑不定。这位年轻的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刚才许显纯挨打的原因,田尔耕突然想起——自己进门时,好像也是先迈的左脚!
他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连忙向崇祯叩首:陛下,臣……臣罪该万死!臣方才进门时,先迈的也是左脚!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说完,整个人趴在地上,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可等了半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出现。反而听到崇祯淡淡地说:什么?哦,那不重要。
田尔耕愣住了:啊?
不重要?那为什么许显纯……他抬起头,看到崇祯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连忙低下头去。
这时,崇祯对站在一旁的王承恩说:你去吩咐下去,所有人都退出暖阁,向外退三十步。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格杀勿论。
奴婢遵旨。王承恩躬身退出。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太监宫女们在撤退。片刻后,王承恩回来禀报:陛下,已经吩咐下去了,方圆三十步内,绝无旁人。
关上门。崇祯说。
王承恩把暖阁的门关上,插上了门闩。偌大的暖阁内,此时只剩下三个人——崇祯、田尔耕、王承恩。
寂静得可怕。
崇祯站起身,走到田尔耕面前,声音温和了许多:田指挥使,平身说话。
谢陛下。田尔耕站起来,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崇祯。
你父田乐,乃我大明一代贤臣。崇祯缓缓说道,当年辅佐先帝,鞠躬尽瘁,深受朝野敬重。田指挥使你本人,也是先帝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执掌天子亲军多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田尔耕连忙跪下:陛下谬赞,臣惶恐!
你父子两代人为国效命,世代忠良,青史之上必留美名,成为一代佳话。崇祯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
臣……臣何德何能,承蒙陛下如此看重!田尔耕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
起来吧。崇祯伸手虚扶了一把,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机密之事相托。
田尔耕站起身,屏息凝神。
崇祯背着手,在暖阁内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目光如炬:此事关系大明社稷安危,但需要绝对保密——我是说,绝对。
他加重了二字的语气。
田指挥使,你执掌锦衣卫多年,可有心腹信任之人,可托付生死大事?
田尔耕思索片刻,郑重地说:臣麾下有秘密死士数十人,皆是锦衣卫多年培养,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些人武艺高强,做事稳妥,可为陛下分忧。
崇祯点点头,但你记住,此事只有我们三人——朕、你、王承恩——可知全貌。你手下那些死士,只可执行命令,不可让他们了解全部计划。
臣明白。田尔耕心中一凛,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崇祯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此事若成,朕可保你田家世代荣华,与大明同休,光耀门楣。
田尔耕刚要开口道谢,就听崇祯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冰冷刺骨:但此事若是泄露……
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田指挥使,你田家上下,满门老小的性命,一个都保不住。朕会亲手下旨,将你满门抄斩,夷灭三族。崇祯的眼睛里闪着冷光,你可明白?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直冲脑门。他一声又跪了下去,额头上冷汗直流:臣明白!臣必将誓死保密,绝不会泄露一个字!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王承恩也跪下了:奴婢也在此立誓,此事奴婢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否则万死莫赎!
崇祯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他走回龙椅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书,递给田尔耕:这里面是详细的计划。你二人仔细看完,务必记在心中,然后当面烧毁。
田尔耕颤抖着双手接过文书,拆开火漆,展开看去。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冷汗越流越多。到最后,他的手都在发抖,几乎握不住那张纸。
看完后,他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陛下,此事……此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若是泄露出去,只怕……只怕天下大乱!
朕知道。崇祯的声音很平静,但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无数黎民百姓不死于战乱灾荒,此事势在必行。
他盯着田尔耕:现在你明白,为何此事不可向外人泄露一字一句了吧?
臣明白了。田尔耕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臣以性命担保,此事只会随着臣带入地下,永生不会泄露一个字!
王承恩看完后,也跪在地上,叩首道:奴婢也以性命担保!
崇祯示意王承恩把那份文书放进炭盆里烧掉,回去立刻准备,召集死士。事不宜迟,尽快出发。
臣遵旨!田尔耕看着火光吞噬了那份文书,心中百感交集。
纸张在火焰中扭曲、卷缩,最终化为灰烬。那些惊世骇俗的计划,从此只存在于三个人的记忆中。
崇祯挥挥手:去吧,记住,绝对保密。
臣告退。田尔耕叩首退出。
走出暖阁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门缝,他看到年轻的皇帝站在窗前,背对着他,孤独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田尔耕在想——这位年轻的皇帝,要做的事,将会多么惊天动地,大明,又将走向何方啊。
最后,暖阁内,只剩下崇祯和王承恩两人。
陛下。王承恩轻声问,奴婢有一事不明。
为何要那样对待许显纯?又打又骂,又夸又捧的……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问。
崇祯转过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此乃一马真人,法号风清扬,所传御下之术,名为——披优诶。
披优诶?王承恩重复了一遍,完全不解其意,口中又喃喃重复了几遍:
披优诶,披优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