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榆林镇城外的一处营地。
这里驻扎着榆林镇的步兵营,士兵们住在黄土高原特有的窑洞里。窑洞冬暖夏凉,是这里最常见的居所。
但此刻已是入冬,窑洞里虽然比外面暖和些,却也冷得要命。士兵们裹着破烂的棉被,缩成一团,尽量保存体温。
营地里到处都是抱怨声。
日他先人咧,又是窝窝头就咸菜,连点油水都没得。
你还有窝窝头就不赖咧,我这两天就啃干饼子,差点把牙硌掉咧。
朝廷欠饷都大半年咧,再这样下去,老子真要上山当土匪去咧。
小声些,让把总听见又要挨板子咧。
就在这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一阵喊声。
李有财!张献忠!出来集合!
一个窑洞里,几个士兵正围着一个小火盆烤火。听到喊声,其中两个人抬起头来。
李有财是个瘦小的中年人,脸上满是菜色,一双眼睛却透着股精明劲儿。
张献忠则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面色发黄,脸上有几道疤痕,整个人透着一股凶悍的气息。他外号,是营中出了名的刺头,谁都不服,动不动就跟人打架。
喊老子哩?张献忠皱起眉头,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这恁冷的天,喊老子出去做甚哩?
走,出去瞅瞅。李有财也站起来,两人一起走出窑洞。
外面寒风刺骨,吹得人脸生疼。一个传令兵站在那里,冻得直哆嗦。
“你俩个,立刻收拾东西,去校场集合!上头有调令!”
调令?张献忠瞪眼,调老子去哪达咧?
延安府。传令兵说。
延安府?李有财也愣了,这恁冷的天去延安府做甚哩?
延安府算个啥,传令兵说,听说后头还得去西安府哩。让你去你就去,你还想抗令不成?
就我们俩个?张献忠问,队里头其他人哩?
名单里头就你们俩,其他人都不去。传令兵不耐烦地说,赶紧收拾东西,去校场集合!迟咧的话,军法从事!
说完,传令兵裹紧破袄子,急匆匆地跑向下一个窑洞。
张献忠站在寒风里头,骂骂咧咧:呸!甚狗屁军令!饷银没得,饭吃不饱,尽特娘的折腾老子!
李有财也是一脸不满:咋就咱俩个哩?定是哪个狗官看咱们没钱孝敬,专门给咱穿小鞋,把咱往死路上送!
“管他球哩!”张献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只要老子手里有刀,到哪都是条好汉!若是把老子逼急了……”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握紧了拳头,骨节啪啪作响。
但军令如山,两人再不情愿也没法子。
他们回到窑洞,开始收拾东西。
张献忠翻出一件破烂的鸳鸯战袄——那是明军步兵的制式棉甲,蓝色和红色拼接而成,早已破旧不堪,棉絮都露出来了。他套在身上,又裹了一件破羊皮披风,手里提着一杆白蜡杆长枪,腰间别着一把卷了刃的腰刀。
李有财也是差不多的打扮,李有财拿的是一把朴刀,还多带了一件破毯子,准备路上御寒。
至于干粮,只有几块干得硬邦邦的饼子,还有一小袋炒面。
就这点东西,够吃到延安府么?李有财嘀咕。
管他娘哩,到时候再说。张献忠扛起长枪,走咧,别迟到咧,真让狗官抓住把柄,又要挨板子。
两人走出窑洞,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
寒风呼啸,卷起满地的黄土。
榆林镇的校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跟张献忠、李有财一样,被点名征调的士兵。
这是一支看起来颇为古怪的队伍。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抱着胳膊跺脚取暖,有的缩着脖子低声咒骂,有的干脆蹲在地上,用破烂的披风把自己裹成一团。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人的棉甲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有人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还有人棉甲破烂,外面裹着一条破毡毯子。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们的穷酸模样,而是他们的眼神。
那些眼睛里,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凶狠劲儿——不是精锐士兵那种训练有素的杀气,而是像困兽一般的凶悍,像饿狼一般的狠辣。
张献忠扛着长枪走进校场,目光扫过周围。
他身材魁梧,在这群瘦弱的士兵中格外显眼。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和其他人一样——满是不满和愤懑。
黄虎!有人认出了他,打了个招呼。
张献忠点点头,没说话,继续打量着周围的人。
越看,他心里越疑惑。
这些人,咋看着都不像是精锐哩?反倒像是……像是军中的刺头、无赖?
咋回事哩?张献忠低声对身边的李有财说,这些人看着不对劲哩。
李有财也皱着眉头:我也觉得怪哩。你看那个,是王营的刺头赵铁牛;那个是钱营的赌鬼钱大力;那个是孙营的地痞孙老三……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儿哩。
他压低声音:这些人要是聚到一起,不闹出点事才怪哩。
张献忠冷哼一声:管他哩,反正老子也是被拉来的。
他哪里晓得,此刻汇聚在这里头的,正是榆林镇各营中那些最不安份的兵卒。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抱怨不停时,高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肃静!
校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头望向高台。
高台上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个面容冷峻的锦衣卫使者。他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下方的士兵。
在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榆林镇的军官,以及几个文吏打扮的人。
使者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名册。
名册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但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两千个名字,却清晰可辨
使者大声宣布:朝廷下旨,让他们南下延安府集合,以后会南下四川剿匪,平定奢安之乱。
校场上立刻响起了一片抱怨声:
这恁冷的天,让咱们去四川?
四川在千里之外哩,这不是要咱们的命么?
凭啥是咱们去?那些精兵咋不去哩?
就是,定是哪个狗官要害咱们!
老子不去!
对,不去!
抱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往后退,想要溜走。
都在抱怨什么?!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使者猛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用刀尖指着下方,厉声道:朝廷下旨,军令如山!谁敢抗命不遵?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地说:本使奉命监军,若有违抗军令者,当场格杀,绝不姑息!
校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锦衣卫的威名,谁人不知?他们可是皇帝的鹰犬,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真要是被他们盯上,那可是九死一生。
使者见镇住了场面,语气稍稍缓和,但依然冷冽:
本使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气。朝廷欠饷,你们吃不饱穿不暖,本使都清楚。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但是!此次出征,朝廷已有安排!
到了四川剿匪,凡是斩杀叛贼、立下军功者,朝廷都有赏赐!
使者见士兵们的情绪有所缓和,继续说道:而且,出征之前,朝廷已经准备了炒面、干粮,足够你们路上吃的。到了延安府,还会再发一批粮食和冬衣!
他环视众人,声音变得更加严厉:所以,不要再抱怨了!这是你们翻身的机会!是你们出人头地的机会!
现在,即刻出发,前往延安府!
若有延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说罢,使者一挥手,身后的军官们立刻开始分发炒面和干粮。
士兵们排着队,一个个领取。虽然炒面不多,干粮也是硬邦邦的黑饼子,但总算是有东西吃了。
有人咬了一口饼子,艰难地咽下去,嘀咕道:就这玩意儿,能吃饱么?
旁边的人冷笑:你还想吃饱?别饿死就不错咧。
一刻钟后,队伍开始出发。
两千榆林边军,排成松散的队列,在寒风中缓缓向南行进。
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肩上扛着破烂的兵器,背上背着少得可怜的干粮。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脚下的黄土路坑坑洼洼,走起来格外费劲。
许多人冻得瑟瑟发抖,但依然要咬着牙前行。
队伍中,不时传来抱怨声、咒骂声:
日他先人咧,这恁冷的天赶路,冻死人咧。
就是,还不给口热乎的。
四川?鬼晓得四川在哪达哩。
听说四川那边都是山,打仗可不好打哩。
管他哩,到时候再说。反正老子也是被拉来的,大不了找机会跑路。
跑?你敢跑?锦衣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那也得有命跑才行啊。
张献忠走在队伍中,默不作声。
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有财凑过来,低声说:黄虎,你说咱们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么?
张献忠冷笑一声:回来?你看这些狗官的样子,怕是恨不得咱们都死在外头哩。
那咋办哩?李有财有些慌。
咋办?张献忠目光一冷,到时候看情况。要是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反了他娘的!
李有财吓了一跳:你疯咧?造反?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九族?张献忠嗤笑,老子爹娘早死咧,哪来的九族?怕个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这世道,不是已经把咱们逼到绝路了么?既然横竖都是死,还怕个甚?
李有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队伍继续向南行进,在茫茫的黄土高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灰色痕迹。
而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在陕西的土地上,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