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驶了进来。
正是晌午,村里的村民从地里回来的时候。
车轮子碾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车,车。”
“是小汽车。”
孩子们嚷嚷着,光着脚丫子就追着吉普车跑。
吉普车开得不快,慢悠悠地穿过村子,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户人家的院墙是用干枯的树枝和高粱杆儿扎起来的,稀稀拉拉,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
车门打开。
驾驶员没动。
从后座上下来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两人看着都三十多岁,身板儿笔挺,一脸严肃。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又不敢靠太近,就隔着几步远傻笑。
院子里。
一个瘦弱的女人正蹲在井边的石板上洗衣服。
她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满了脏衣服,水已经浑了。
女人听见外面孩子们的吵闹声,还有关车门声。
手上的动作停下,扭过头,顺着篱笆墙的缝隙往外看。
是他们。
这两个人,她认识,前些天刚来过一次。
她抬手,理了理被汗水沾在鬓角的乱发,然后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长时间的蹲着,让她眼前有点儿发黑。
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身上穿着脏兮兮的褂子,指着吉普车冲着院子里的女人喊,“姑,吉普车,来咱家的。”
“是来找我姑的。”
低矮的土坯房门吱呀打开,一对男女面带笑容一脸热情,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男人四十来岁,黑瘦。
女人也差不多,嘴唇很薄,一双眼睛乱转,看那样就不简单。
这对男女一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两个军人,眼睛瞬间就锃亮。
“哎呀,首长,首长们来了。”
男人脸上堆满了笑,隔着篱笆院门,就伸出了手,“首长好,首长好。”
他点头哈腰,非要跟人家握手。
其中一个军人伸出手,跟他轻轻握了一下,“你好苏同志。”
另一个军人也笑着点了点头,“苏同志好,苏大嫂好。”
女人赶紧拉开院门,脸上笑的褶子都多了几条,“快,首长快请进,屋里坐,屋里坐。
外面热,快进屋喝口水。”
两个军人对视一眼,进了院子。
苏巧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也迎了上去。
其中一个军装男人先开了口,他的目光落在苏巧身上,“苏巧同志,你好。”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也很公式化。
苏巧的哥哥嫂子根本不给苏巧说话的机会,一左一右地就把两个军人往屋里让。
“走走走,进屋说,进屋说。”
“屋里凉快。”
几个人进了屋。
苏巧的哥嫂热情地让两个军装男人在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像样的八仙桌旁坐下。
桌上摆着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首长喝水。”
苏巧的嫂子手脚麻利地倒了两碗水,推到两人面前。
两个军人也客气了几句,“谢谢。”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苏巧的哥哥搓着手,坐在了他们对面,身子微微前倾,问,“首长这次来,是不是上次那个事儿,有信儿了?”
苏巧的嫂子也紧挨着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军人。
苏巧没坐,就站在门边儿。
双方客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终于,先前开口的那个军人决定走入正题。
他看向苏巧,说,“苏巧同志,你上次跟我们提的情况,我们回去之后,已经向上级反映了。”
苏巧的哥嫂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
来了。
军人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事儿,实在是有点不好开口。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一个刚没了丈夫的女人说,上级不让你改嫁?
这叫什么事儿。
上级凭什么不让人家改嫁?
一点道理都没有。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想不通上级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命令就是命令,他们作为军人,必须要执行。
他硬着头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一些,“那个,苏巧同志,上级的意思是……”
他说到一半,又卡住了。
这玩意儿咋说呢?太别扭了。
他旁边的战友看他为难,接过了话头,
“苏巧同志,你看,现在孩子还小,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但是这个改嫁的事儿,能不能先缓几年?
等孩子再长大一点,懂事一点了再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这么一说。
苏巧还没什么反应。
她哥嫂的脸色就难看了。
尤其是她嫂子,那张本来还堆着笑的脸,瞬间就拉得老长,就显得有点尖酸刻薄。
“哎,我说两位同志,你们这话是啥意思?
啥叫缓几年?我小姑子今年才多大?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等过几年,人老珠黄了,还嫁啥嫁呀?”
“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儿。
我妹夫是牺牲了,我们全家都难过,可活着的人不得过日子啊?”
“再说了,孩子也送出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这日子咋过啊?”
两个男人听着这话,差点没当场把白眼翻出来。
啥叫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那你们这对亲哥亲嫂是死的?是摆设?
这话他们当然不能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脸上还得维持着客气。
这事儿本来就不占理,但没道理也得硬给它讲出几分道理来。
这是任务。
“大嫂,你先别激动,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也是为了苏巧同志和孩子好。
你想想,孩子现在是放在顾营长那儿,可那总不是长久之计,对吧?”
“毕竟,孩子不是孤儿,孩子还有妈在。
要是苏巧同志这边很快就组建了新的家庭,那孩子怎么办?
接回来,新家庭能接受吗?
不接回来,那孩子在别人家长大,算怎么回事儿?”
他试图从孩子的角度来突破。
苏巧一直低着头,手指攥着围裙,一言不发。
苏大哥皱着眉,好像在盘算着啥。
苏大嫂子可不吃这一套,她冷笑一声,说话就更不大好听了,“孩子?这事儿就更不用你们操心了。”
“我妹夫是为谁牺牲的?是为了救那个顾营长牺牲的,他欠我们家一条命。”
“他给我们家养孩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
“我们还没跟他要钱呢!”
两个军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他们想过对方会难缠,但没想到会这么不讲道理。
苏巧的嫂子完全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她越说越来劲,把上次的旧账也翻了出来。
“还有,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就提了。我妹夫牺牲了,国家该给我小姑子和外甥女的抚恤金,还有孩子的抚养费,在哪儿呢?
我们家一分钱都没见着,这不是应该给的吗?
咋滴,人死了,钱也没了?”
“上次你们来,这事儿你们就说回去跟刘家要,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现在倒好,钱的问题不解决,反倒跑来阻止我小姑子改嫁。
你们存的啥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