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认知上的眩晕感持续了约莫十几秒,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韩蝉靠在枕头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他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平复那过分活跃的神经末梢带来的震颤。
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把被父亲搁置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时,眼神已然不同。刀身依旧反射着病房里冷调的光线,塑料刀柄上甚至还沾着一点苹果皮的碎屑,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但在韩蝉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里,这把普通的刀具似乎与周围的空间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剥离感”。
它不再仅仅是构成这个病房环境的一个静默物体,不再仅仅具备“削水果”这唯一的功能属性。在一种近乎直觉的层面,韩蝉“感觉”到它仿佛从背景中被凸显出来,像一个等待被激活的符号,一个可以被“使用”的、内里蕴含着某种潜在“锋利”法则的存在。这种“锋利”并非仅仅指物理上的切割能力,更指向某种……更本质的、可以作用于秩序与结构层面的可能性。
这不是欲望空间里那种凭借强烈意念就能扭曲现实、近乎造物主般随心所欲的力量。现实世界的物理法则像厚重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一切。这只是一种更隐晦、更纤细、需要他极度集中精神才能勉强触及的……“触角”?或者说,是现实这块厚重帆布上一根极其细微的、只有他才能摸到的线头?
他不太确定。这种感知太过新颖,太过模糊,如同隔着毛玻璃窥视,能看到光影晃动,却辨不清具体形状。它带来一丝微弱的心悸,混杂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事物的警惕,但在这警惕之下,又隐隐躁动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想要去触碰和验证的冲动。
医院空旷的天台上,夜风裹挟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徐徐拂过,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秦平辉刚在脑海中与炼芯辉确认完最后的监测数据,意识从那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中抽离,一转身,便瞧见了那个几乎要融进夜色里的身影。
赤子炫流正懒洋洋地倚靠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姿态放松得像只憩息的猫。她那头标志性的赤红色发丝被夜风撩动,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颗包裹着鲜艳糖纸的水果糖,糖纸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层层阻碍,若有所思地落在楼下某一扇依旧亮着柔和灯光的窗户上——秦平辉认得,那是韩蝉病房的窗口。
“稀客啊。”秦平辉缓步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扇窗,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同于平日执行任务时的轻松调侃,“原来你这丫头,也懂得要给那对父子留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和空间?”
赤子炫流闻言,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被他的话逗乐了。她利落地剥开糖纸,动作流畅地将那颗橙色的、亮晶晶的糖果抛入口中,酸甜的气息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她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秦平辉脸上,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戏谑:
“你这话说的,”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好像控制权在我手上似的,我想给就能给,想打扰就能打扰。”她顿了顿,眼神里调侃的意味更浓了,“再说了,不去打扰刚刚经历生离死别、急需独处交流的父子,这不是最基础的人之常情吗?被你这么特意一点出来,倒显得我们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需要被褒奖的善事一样,怪别扭的。”
话音未落,她突然又凑近了两步,几乎要进入秦平辉的私人距离范围,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的脸,眉头轻轻挑起,像是发现了某种极其不协调的违和感。
“而且——”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探究的趣味,“你现在这说话方式,太奇怪了,至少是跟之前的你比起来。”她抬起手,用食指隔空点了点他,“不!像!你!”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每一个字都敲在秦平辉的认知上,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这层突然披上的陌生外壳烧穿。
秦平辉被她这么直白地一指出来,不由得微微一怔,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那里真的沾上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随即,一丝了然掠过心头——确实,自从接手韩蝉这个“唤醒”任务以来,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日复一日地与炼芯辉进行着高效率、逻辑至上、却唯独缺乏正常人情味与语气起伏的交流。长久下来,他几乎快要忘记该如何用更平常的、或者说,更贴合他此刻扮演的“李医生”这个角色该有的、带着点随性和人情味的语气来与活生生的人对话了。刚才对赤子炫流说的那几句,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平日里对炼芯辉下达指令时的、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调子,难怪她觉得怪异。
秦平辉尴尬地笑了笑,正欲开口解释,赤子炫流却抢先一步,狡黠地眨眨眼,“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的,你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她边说边绕着秦平辉踱步,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展品。
“唉,可能真是最近跟这家医院的智能AI系统打交道太多了,一天到晚不是对着诊断终端输入指令,就是听它那毫无波澜的合成语音汇报数据。”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略显疲惫的表情,“整天跟这种冷冰冰的机器逻辑打交道,说多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术语,感觉自己的语言功能都快退化了,连正常跟人聊天该怎么起承转合都快忘了。”
他这番说辞流畅自然,巧妙地将炼芯辉那独特的存在感和日常交互,隐藏在了医院那庞大且人尽皆知的AI系统背后,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细节。
赤子炫流一听,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非常自然地双手叉腰,笑得肩膀都微微抖动,清脆的笑声在夜风里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我说呢!怎么感觉你刚才说话一股子‘系统提示音’的味道!”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狡黠又促狭的光芒,像是抓住了对方什么有趣的小辫子,“不过这样也好——”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戏谑,“毕竟你家宝贝女儿莫绒曦,现在玩转这些智能科技产品,可比你这个当爹的在行多了!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上次去你家,就那个把你搞得焦头烂额、怎么喊都没反应的智能家居系统,人家绒曦回来,就那么拿着终端戳了几下,对着语音助手说了两句‘秘密指令’,唰地一下,全屋的灯光、窗帘、空调就都乖乖听话了!那操作,叫一个行云流水!”
她一边说,一边还模仿着快速操作终端的样子,脸上洋溢着“看你家孩子多厉害”的得意表情,仿佛在炫耀自家晚辈的成就一般,毫不留情地对比着秦平辉或者说他伪装的李医生在科技产品面前的“笨拙”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