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密信,如同在闷热的房间里推开一扇北窗,带来一丝迥异于奉天权斗风暴的、却同样凛冽的气息。于凤至反复咀嚼着信中的每一个字——“黄先生才学出众,与铁路局几位工程师相谈甚欢,对北满交通颇有见解”,“近日俄人方面活动频繁,边境不靖,日人亦加强窥探……”
黄显声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不仅安全隐匿,更以其能力和见识,开始在北满的铁路系统——这条东北的经济与军事命脉中,悄然发挥着影响。与工程师“相谈甚欢”,意味着他正在技术层面积累人脉,获取信息,甚至可能施加某种理念上的影响。这对于未来而言,价值不可估量。
而老将军提及的苏俄与日方动向,则像是一记沉重的警钟。于凤至的思绪立刻飞向了那片广袤而复杂的北疆。日俄两国对东北的野心由来已久,如今张作霖新丧,奉天内斗正酣,正是他们趁虚而入、加紧渗透扩张的绝佳时机。北满地区,尤其是中东铁路沿线,势必成为新一轮角逐的焦点。
奉天城的困局固然急迫,但若北满有失,整个东北将腹背受敌,大局崩坏!杨景霆等人忙于内斗,目光短浅,未必能充分意识到北满的极端重要性,或者即便意识到,也未必有足够魄力和手段去应对。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跳出奉天泥潭,在更广阔的棋盘上落子的机会?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于凤至脑中逐渐成形。她不能亲自去北满,目标太大,也离不开奉天这个风暴中心。但她可以派遣得力人手,以北满考察实业、拓展商路为名,实地了解情况,加强与黄显声及老将军的联系,甚至尝试在那里建立新的据点。
派谁去?此人必须绝对可靠,能力出众,且身份不至于引人怀疑。
她的目光投向了刚刚在讲习所崭露头角的徐建业和方文慧。徐建业组织能力强,头脑灵活,有胆识;方文慧心思细腻,观察力敏锐,且女性身份有时反而是更好的掩护。这两人都是寒门出身,背景干净,对讲习所和于凤至本人忠诚度高,正是执行此类秘密任务的合适人选。
但兹事体大,还需进一步考察和铺垫。
于凤至先是安排徐建业负责讲习所一批“采购自北满的林业标本”的接收和整理工作,借此让他大量查阅关于北满经济、物产、交通的资料,并“无意”间与他讨论北满发展的潜力与困境,观察其见解。
又让方文慧协助整理工读社计划销往北满的刺绣样品和订单,培养其对北满市场的熟悉度,并考验其处理实际事务的耐心和细致。
两人的表现都令于凤至满意。徐建业对北满的复杂性有清醒认识,分析问题条理清晰;方文慧则将样品订单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发现了几个潜在的市场需求点。
时机成熟。于凤至以“商讨拓展北满市场”为由,秘密召见了徐、方二人。
室内烛光摇曳,于凤至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建业,文慧,你们近来表现甚佳,对北满情势亦多有见解。如今有一项重要且危险的任务,需你二人前往北满一行,你们可敢担当?”她开门见山。
徐、方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激动与坚定。他们早已感知到这位年轻的夫人绝非寻常闺秀,其志不小,能得她委以重任,正是心中所愿。
“但凭夫人吩咐!万死不辞!”两人齐声低语。
“好。”于凤至摊开一张东北地图,指尖点向哈尔滨及其周边,“你二人明面上,是奉讲习所和工读社之命,前往北满考察林业、皮毛、药材等土产,洽谈合作,开拓商路。这是你们的公开身份和路引。”
她递过准备好的文件,继续道:“但暗中,你们需替我完成三件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第一,抵达哈尔滨后,设法与一位在铁路局供职的黄先生取得联系,听他指令,协助他收集北满地区日、俄双方军事、经济活动的确切情报,尤其是关于中东铁路的。”
“第二,拜访一位退隐的老将军,代我向他问安,听取他对北满局势的判断,并尽可能争取他的进一步支持。”
“第三,实地考察北满各地的民情、物产、交通要道,寻找可能建立小型货栈或联络点的合适位置,为日后可能之需做准备。”
任务艰巨而危险,涉及情报收集、高层联络和战略预置。徐、方二人听得心跳加速,却毫无惧色,反而感到一种被信任的豪情和肩负重任的使命感。
“此行凶险异常,日俄势力盘根错节,需万分谨慎。你们需牢记,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即刻撤回,不可勉强。”于凤至谆谆叮嘱,“一切联络通过加密信件,经由指定的商号转递。记住,你们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而非拳头。”
她又详细交代了沿途注意事项、接头暗号、紧急情况处理方案,可谓思虑周详。
几日后,一支小小的“商队”从奉天悄然出发,徐建业和方文慧混迹其中,带着于凤至的殷殷期望和沉甸甸的任务,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目送他们离开,于凤至的心也仿佛随之北去。这是一步险棋,却也是打破困局、布局未来的必要之举。北满的情报,将是她判断大局、制定下一步策略的关键依据。
就在徐建业等人北上不久,奉天城的局势因张汉卿与杨景霆矛盾的再次升级而愈发紧张。双方在军费分配、军官任命等一系列问题上争吵不休,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帅府之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然而,于凤至却敏锐地注意到,在这激烈的冲突背后,一股潜流正在涌动。一些中层军官、政府文官,甚至部分商会人士,对杨景霆的专横和常荫槐的贪腐日益不满,对张汉卿的处境抱有同情,却又敢怒不敢言。这些人,或许是可以争取的中间力量。
她指示谭海,利用协办处、振华厂、讲习所等平台,更加留意和接触这些对现状不满却又心存志气的人,不必急于拉拢,只需建立联系,倾听诉求,稍加安抚,让他们知道,并非所有人都甘于沉沦。
同时,她加紧了与张汉卿的沟通。在他每次受挫愤懑之时,于凤至不再仅仅是安慰,而是更多地引导他思考:“汉卿,父亲当年能成事,靠的不仅是枪杆子,更是人心。杨总参议虽把持权柄,但底下真心信服他的人又有多少?那些不得志的军官,那些被排挤的官员,那些受日货挤压的商人,难道不都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吗?”
她的话,如同细雨,一点点渗入张汉卿焦躁的心田。他开始反思,开始留意那些被忽视的层面,甚至暗中吩咐副官,留意那些与杨常派系若即若离、或有才却不得重用的人员名单。
于凤至知道,她在奉天城内播撒的种子,与派往北满的触角,正在南北两个战场上同时悄然生长。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来自北满的确切消息,来验证她的判断,调整她的策略。
她时常站在地图前,目光在奉天与哈尔滨之间来回逡巡,心中默默计算着徐建业他们的行程。
北疆的来信,何时才能穿过这重重迷雾,带来那决定局势走向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