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九三二年的四月上旬,关东军策划已久的“春雷”行动,在辽西走廊乍暖还寒的晨雾中,猝然炸响。
第一波攻击并非来自地面部队,而是来自天空。天色刚蒙蒙亮,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便刺破了义县上空的宁静。十余架日军九三式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护航下,如同嗜血的蝗群,轰鸣着闯入根据地上空。它们的目标明确——义县城垣、疑似指挥部所在、交通枢纽以及外围重要防御阵地的支撑点。
“轰——!轰隆隆——!”
重磅炸弹带着死亡的尖啸坠落,大地剧烈颤抖,黑色的烟柱混合着火光冲天而起。土木结构的房屋在爆炸中如同纸糊般坍塌,街道被炸出巨大的弹坑,砖石瓦砾四处飞溅。义县城内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与浓烟之中,哭喊声、呼救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指挥部所在的院落也挨了一枚近失弹,剧烈的冲击波震得屋顶簌簌落土,窗户玻璃尽碎。张汉卿在于凤至和警卫的掩护下,迅速转移到更深的地下掩蔽部。电话铃声、电报机的滴答声与外面连绵不断的爆炸声混成一片,通讯兵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各部队,确认着损失情况。
“命令所有高射火力,全力对空射击!不在乎击落,重在干扰和威慑!”张汉卿对着电话怒吼,额头青筋暴起。地面上,几处预设的高射机枪阵地喷吐出愤怒的火舌,在空中形成稀疏但顽强的弹幕,迫使日军轰炸机不敢过分降低高度,投弹精度受到了一定影响。
空袭持续了约半小时,机群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留下满目疮痍的义县。初步统计,城内军民伤亡数百,多处基础设施被毁。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几乎在空袭的同时,地面进攻的炮火准备也开始了。日军集中了超过百门火炮,对辽西防线正面,特别是王以哲部坚守的几处前沿要点,进行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毁灭性覆盖射击。炮火之猛烈,远超白梨山和黑山堡之战。炮弹如同犁地一般,将地表工事一层层掀翻,铁丝网被撕碎,雷区被部分诱爆,整个前沿阵地笼罩在浓密的硝烟与尘土之中,仿佛人间地狱。
炮火延伸后,日军步兵在坦克和装甲车的引导下,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集团冲锋。土黄色的浪潮,沿着公路、田野,向着中国守军的阵地汹涌而来。太阳旗在硝烟中隐约可见,日军的嚎叫声与机枪的扫射声、坦克的轰鸣声混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王以哲部的前沿阵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许多简易工事在炮击中已被摧毁,士兵们从坍塌的掩体、积满泥水的弹坑中爬出来,依托残存的断壁、弹坑,用步枪、机枪、手榴弹顽强阻击。日军坦克肆无忌惮地逼近,用直瞄火炮和机枪压制守军火力点。
“反坦克小组!上!”前沿阵地的连长嘶哑着嗓子吼道。
几名抱着集束手榴弹和燃烧瓶的士兵,匍匐着,利用弹坑和烟尘的掩护,向着咆哮的钢铁巨兽靠近。不断有人被机枪扫中,倒在血泊里,但后面的人依旧毫不犹豫地顶上。
“轰!”一声巨响,一辆日军的八九式中型坦克被集束手榴弹炸断了履带,瘫在原地,舱盖打开,里面的乘员试图爬出,立刻被守军的步枪火力打倒。但更多的坦克仍在推进,碾压过同伴和守军的尸体。
战斗异常惨烈。日军凭借绝对优势的火力和兵力,不计伤亡地猛攻。一些前沿阵地在反复拉锯后失守,守军部队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往二线阵地。
消息不断传回义县指挥部。
“报告!三〇一团一营阵地失守,营长殉国!”
“报告!左翼青龙口阵地被日军突破一个连的缺口,正在组织反击!”
“报告!日军坦克已逼近二线阵地前沿!”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指挥部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张汉卿脸色铁青,紧握着拳头,死死盯着地图上不断被标注为失守或危急的区域。他几次想要调动预备队,都被塞克特和于凤至用眼神制止了。
“还不到时候,汉卿。”于凤至的声音在地下掩蔽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静,“板垣的刀子才刚刚亮出来,他在试探,也在消耗。我们的预备队,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反击时刻。”
塞克特也指着沙盘道:“王将军的部队打得很好,他们在严格执行弹性防御策略。你看,日军虽然突破了几个点,但他们的进攻队形已经开始拉长,侧翼暴露了出来。我们的伤亡很大,但日军的伤亡同样不会小。现在比拼的是意志和韧性。”
张汉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命令王以哲,务必守住二线核心阵地,允许他视情况放弃部分非关键支撑点,收缩兵力,但要像钉子一样,给我钉死在主要防线上!命令孙铭九,他的机动部队做好出击准备,随时听候命令,打击日军突入部队的侧翼!”
他顿了顿,看向于凤至:“凤至,政治动员……”
于凤至点了点头:“我已经让各连队的指导员和政工人员全部下沉到一线战壕了。这个时候,需要他们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带头冲锋。”
正如于凤至所言,在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前沿阵地上,那些新配备的、戴着与其他军官略有不同标识的连队指导员,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们或许枪法不是最准,战术不是最精,但他们与士兵同吃同住,在战斗间隙大声宣讲着抗战的道理,讲述着黑山堡、白梨山英雄的事迹,在日军冲上来时,他们往往第一个跳出战壕,高喊着“为了死难的同胞!为了东北!”带头反冲击。他们的存在,像一种粘合剂,将那些可能因巨大伤亡和压力而濒临崩溃的部队,重新凝聚起来。
“兄弟们!指导员都冲上去了!咱们还能怂吗?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一个满脸硝烟的老兵嘶吼着,端起步枪,紧跟着那道略显瘦弱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冲向了涌上来的日军。
战至午后,日军的首次猛烈攻势终于被勉强遏制在王以哲部二线阵地前沿。战场上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宁静,只有零星冷枪和伤兵痛苦的呻吟声。双方都在舔舐伤口,重新部署,准备着下一轮更加残酷的搏杀。
张汉卿站在指挥部的了望孔前,望着南方依旧被硝烟笼罩的天空,那里是血肉磨坊般的主战场。他缓缓放下望远镜,对于凤至和周围的将领说道:“板垣的第一板斧,我们算是扛住了。接下来,该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一股经过血火淬炼后的坚硬。春雷已响,暴雨倾盆,但辽西这片土地,并未在雷霆下屈服,反而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显露出更加顽强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