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满的夜晚,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一片靠近边境、人迹罕至的白桦林深处,一座经过巧妙伪装的帐篷里,只有一盏覆盖着厚布的马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电台员小刘屏住呼吸,手指稳定地按在发报键上,按照黄显声交给他的那份加密电文,将一组组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字母符号,转化为无形的电波,向着北方那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发送出去。内容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关于“西伯利亚特殊钢材耐寒数据”与“高寒油田勘探技术”的“学术咨询”,每一个词都包裹在看似专业的外衣下。
电波在寂静的夜空中穿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帐篷里,除了发报机轻微的滴答声,就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声。黄显声站在帐篷口,望着外面被月光勾勒出银边的林海雪原,面色沉静,心中却并不平静。这是一次冒险,一次将自身部分暴露于未知风险的试探。对方是否会接收?接收后是会置之不理,还是会有所回应?甚至,这信号是否会被日军的监听站捕捉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一切都是未知数。
漫长的十五分钟预定发送时间结束。小刘关闭了发报机,帐篷内陷入一片死寂。任务完成了,但期待中的回应并未立刻出现。
“收拾东西,按预定计划,立刻转移。”黄显声低声下令,没有丝毫犹豫。无论有无回音,此地都不宜久留。
就在他们悄然撤离后约莫一个小时,在黑龙江对岸,一处同样隐蔽的苏军边防哨所内,一名值班的通讯兵将一份刚截获并初步破译的电文,交给了他的上级——一名神色严肃的少校军官。少校看着电文上那些关于“钢材”和“勘探”的奇怪询问,眉头紧锁。他拿起电话,接通了位于更后方城镇的上级机关。
“是的,信号源定位在江东岸,属于抗日武装活跃区域。内容……很古怪,像是某种试探性的接触请求,用了我们之前‘遗留’的联络方式。”少校汇报着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记录在案,原件加密上报。不要有任何形式的回复。继续监视。”
“是!”
这条从冰封江面下悄然传递的讯息,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苏军内部的情报系统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更大的战略考量所吞没。对于莫斯科而言,远东的局势微妙而复杂,任何与日本直接控制区武装力量的公开接触,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外交风波。谨慎,是最高准则。
几天后,辽西义县。于凤至收到了黄显声发来的关于信号已按计划发送并安全转移的密电。没有提及任何回应,这在意料之中。她并未感到失望,反而有一种棋子终于落下的踏实感。这条线,算是埋下了。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张汉卿拿着刚刚破译的日军电文,脸色凝重地找到了她。
“凤至,你看这个。我们监听到日军驻锦州司令部与一支代号‘黑风’的部队之间的通讯,虽然内容加密等级很高,无法完全破译,但频繁出现的几个地名坐标,经过比对,指向了辽西与热河交界处,几处我们控制相对薄弱的山区。”
“黑风?”于凤至立刻走到大幅军事地图前,手指沿着张汉卿指示的区域划过,“这支部队之前没有出现过。是新建的?还是从别处调来的特种部队?”
“不清楚。”张汉卿摇头,“但在这个时候,将一支代号隐秘的部队部署在我们防线的侧翼薄弱点,其意图不言而喻。板垣果然没闲着,明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却在调兵遣将,准备捅我们的刀子!”
“看来,青龙背的教训,让他学乖了,知道硬啃骨头不行,转而寻找筋膜连接处的弱点。”于凤至眼神锐利,“命令前沿各部,尤其是与热河交界地区的驻军和民兵,提高警惕,加强巡逻和侦察。对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异常的声响或踪迹,都必须立刻上报。同时,让徐建业的情报网,重点向这个区域倾斜,务必摸清这个‘黑风’的底细!”
战争的阴云,并未因表面的平静而散去,反而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凝聚着。
与此同时,在北平,关于“金州、旅顺古地图”的打听,似乎也悄然引发了一些连锁反应。方文慧通过隐秘渠道再次传来消息,那位之前接触过的《芝加哥论坛报》记者哈雷特·阿班,近日似乎对大连(日占关东州)的历史和现状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兴趣,借阅了不少相关书籍,还试图联系几位曾在那里居住过的外国侨民。而另一位与国联调查团某位法籍专家私交甚密的燕京大学教授,在一次非正式沙龙中,偶然提及了“历史地图的军事价值与领土佐证”的话题,虽未明指东北,却引得在场几位知情者若有所思。
这些信息碎片,如同散落在棋盘各处的孤子,暂时还看不出明确的棋路,但于凤至敏锐地感觉到,某种她所期待的变化,正在舆论的深层缓慢孕育。她指示方文慧,继续保持静默观察,不必主动引导,只需将相关信息如实记录传回。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于凤至正在审阅方宏毅提交的关于建立小型硫酸生产作坊(以满足炸药生产的部分需求)的可行性报告时,谭海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风尘仆仆、面容黝黑的中年渔民,是沿海盐队的一员。
“夫人,”渔民显得有些紧张,搓着粗糙的手掌,“俺们前几天夜里运盐,在葫芦岛外面的小礁石滩躲鬼子巡逻艇的时候,撞见……撞见一条怪船。”
“怪船?”于凤至放下手中的报告,示意他慢慢说。
“对,不像鬼子的炮艇,也不像商船。船不大,黑乎乎的,没挂旗子,动静特别小,就贴着岸边溜达,好像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等什么人。”渔民努力回忆着,“俺们躲在礁石后面,大气不敢出,看着它转悠了快半个时辰,后来就往南边去了。”
于凤至心中一动。葫芦岛以南,正是日军控制严密的辽东海湾方向,靠近营口、旅顺。一条身份不明、行踪诡秘的船只在夜间出现在那里……
“还记得那船具体的样子吗?比如船头船尾有什么特征?有几根桅杆?”她仔细询问道。
渔民努力描述着,于凤至让谭海找来纸笔,根据描述大致勾勒出船的轮廓。那是一条线条流畅、显然追求速度的小型船舶,特征并不明显,但于凤至将其默默记下,准备交由徐建业去核实。
送走渔民后,于凤至独自在房间里踱步。北方的信号石沉大海,西方的舆论暗流涌动,东方的海上出现诡影,而身边的敌军则在暗中磨刀。局势如同一盘复杂至极的棋局,四面八方都潜藏着未知的变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辽西大地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涌入。远方,地平线沉浸在一片沉沉的暮霭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轻声自语,眼神却愈发清明坚定,“那就让这场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