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的落网,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辽西根据地内部激起了一圈圈隐秘的涟漪。徐建业的审讯工作连夜展开,指挥部核心层的气氛却并未因此变得更加紧张,反而因为清除了一个明确的隐患,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稳定感。
张汉卿下达给孙铭九的设伏命令,已经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传达下去。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土肥原是否会上钩,以及李文博能吐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而于凤至的病,在张汉卿那碗看似随意、实则惦记的冰糖雪梨,以及老林配置的草药贴共同作用下,咳嗽明显减轻了许多。但病去如抽丝,连日的殚精竭虑和风寒入侵,还是让她脸色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苍白,人也清减了些。
这日午后,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于凤至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她放下笔,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准备起身倒杯水。
“别动。”
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张汉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端着的不是水,而是一碗浓黑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
他大步走进来,将药碗不容置疑地放在她面前:“老林新开的方子,趁热喝。” 语气是惯常的带着点命令式的,但眼神却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于凤至看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她来自现代,对中医虽不排斥,但这种纯粹的苦味,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张汉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戏谑:“怎么,我们运筹帷幄、敢跟日本人扳手腕的于大小姐,还怕喝药?”
被他这么一激,于凤至抬眼嗔怪地看了他一下,终究还是端起了药碗。指尖碰到碗壁,温度恰到好处,显然是他特意试过,晾到了不烫口的程度。
这个细微的发现,让她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她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药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让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几乎在她放下空碗的同时,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被塞到了她手里。打开一看,竟是几颗品相不算太好,却红得诱人的山楂果。
“含着,去去苦味。”张汉卿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于凤至捏起一颗山楂,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她抬起眼,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他身形挺拔,军装穿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战场硝烟和统帅威严,可此刻,他却记得给她带一碗晾温的药,还有几颗解苦的山楂。
这种铁汉柔情,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冲击力。
“谢谢。”她轻声说,口中的酸甜滋味仿佛也渗进了心里。
张汉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件,语气转入正题:“李文博开口了。”
于凤至精神一振,口中的山楂也忘了嚼:“这么快?”
“徐建业有的是办法。”张汉卿冷哼一声,“骨头不算硬,吓唬几下,就什么都撂了。联系他的是他一个远房表叔,叫李万才,在伪满政府当差,就是个传话的中介。真正的上线,是潜伏在锦州城里的一个日本特务小组,负责人代号‘杜鹃’。”
“杜鹃……”于凤至默默记下这个名字,“通过李万才传递消息?”
“嗯,用的是死投的方式,就是我们在荒坟岗抓到他那次。之前也用过两次,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情报。”张汉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次他胆子肥了,敢动部队换防的信息,也算是自己走到了头。”
“那个李万才和‘杜鹃’小组,能动吗?”于凤至问。
“暂时不动。”张汉卿摇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徐建业的意思,留着他们,或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传递些我们想让土肥原知道的消息。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我们内部的纯净,以及……等着看土肥原对我们那份‘大礼’的反应。”
他提到“大礼”时,语气带着一种冷峭的期待。那份经由李文博之手送出的、经过精心篡改的换防计划,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杜鹃”手中,或许很快就会被呈送到土肥原的案头。
于凤至点了点头,认同这个处理方式。锄奸很重要,但利用奸细反过来算计敌人,才是更高明的手段。
话题似乎告一段落,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汉卿的目光再次落在于凤至脸上,那抹苍白让他心头有些发紧。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柔和了许多:“这几天,辛苦你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于凤至微微一怔。她抬眼看他,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杀伐决断,也没有了谈及公务时的精明算计,只剩下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心疼。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掩饰着瞬间翻涌的情绪,“都是该做的。”
“没有什么是本该谁做的。”张汉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辽西能撑到现在,你居功至伟。我……心里清楚。”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以前……是我混账,辜负了你很多。”
这话说得含糊,但于凤至明白,他指的是历史上那个张学良,对于凤至的冷落与亏欠。林薇的灵魂占据这具身体后,虽尽力弥补关系,但那份属于原主的隐痛,偶尔还是会在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泛起涟漪。
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于凤至心中五味杂陈。有替原主的一丝释然,也有属于林薇自己的动容。
“都过去了。”她轻声说,抬起眼,目光清亮而柔和,“现在的我们,是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吗?”
“战友……”张汉卿咀嚼着这个词,随即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止是战友。”
他的视线太过直接,太过滚烫,让于凤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感到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
然而,张汉卿却伸出手,越过中间那张小小的茶几,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因为常年握枪带着粗糙的薄茧,却异常温暖,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那温度顺着皮肤相贴的地方,一直熨帖到她心里。
“凤至,”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等打跑了日本人,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张汉卿这辈子,绝不负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句朴实无华的承诺,在这样一个午后,伴随着窗外隐约的操练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药香,重重地敲在于凤至的心上。
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仿佛能支撑一切的力量,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阳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交握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那些家国仇恨、阴谋诡计、内部倾轧带来的疲惫与沉重,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的牵手驱散了不少。
他们心里都清楚,前路依旧艰难,敌人依旧凶残。但此刻,彼此的存在,就是对方最坚实的铠甲,最有效的“心药”。
而远在锦州的土肥原贤二,此刻正对着那份由“杜鹃”小组紧急送来的“绝密情报”,脸上露出了阴沉而得意的笑容。他自以为成功地撬开了辽西核心堡垒的一条缝隙,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对手为他精心准备的“心牢”。
手心传来的温度尚未散去,方文慧略带急促的敲门声便打破了室内的静谧。“少帅,夫人,锦西急电!老葛报告,碱厂……出碱了!”新的希望,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如同星星之火,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