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厂的机器轰鸣声和暗处窥探的视线,如同冰火两面,灼烧着于凤至的神经。她知道,仅靠商业上的小打小闹和零星的人才招揽,远不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东北的根基在于军队,而军队的未来,在于军官。
她的思绪飘向了奉天讲武堂——这座东北军的军官摇篮。张作霖极其重视此地,投入大量资源,聘请中外教官,旨在培养现代化军事人才。这里,理应成为新生力量的聚集地,也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场所。张汉卿当年便曾在此学习,并结识了郭松龄等一批青年军官。
若能影响讲武堂,便能在源头上为未来的东北军注入新的血液。
机会悄然来临。张汉卿因近日日方异常动向的传闻,心中警铃大作,决定亲自前往讲武堂视察,一则鼓舞士气,二则检阅学员素质,三则……或许也存了在军中新生代中寻找支持的心思。
于凤至得知后,以“许久未出门散心,也想看看父亲当年倾注心血之地”为由,提出同行。
张汉卿略感意外,但想到妻子近日似乎对军政之事多了些兴趣,且言行每每能切中要害,便也未加反对,只当她是排遣郁结,点头应允。
讲武堂位于奉天城外,规模宏大,校场开阔,一排排俄式建筑显得肃穆而整饬。学员皆着统一制服,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透着一股尚武精神。
张汉卿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学员们列队欢迎,眼神热切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少帅。于凤至安静地跟在他身侧,一身素净旗袍,外罩呢绒大衣,并未过多吸引目光,但她却仔细地观察着一切——学员的精神面貌、教官的言谈举止、训练的设备课程。
巡视完操场和教室,来到战术沙盘室。一场针对近期日方可能在铁路沿线制造事端的模拟推演正在进行。主持推演的是一位名叫李振邦的战术教官,约莫三十岁年纪,目光炯炯,讲解清晰,但对学员提出的某些激进反击方案颇多压制,强调“克制”、“避战”、“通过外交途径解决”。
张汉卿驻足观看,眉头渐渐锁紧。
推演结束后,李教官上前向张汉卿敬礼汇报。张汉卿点了点头,却突然开口问道:“李教官,若日方并非小规模挑衅,而是蓄意制造大规模冲突,甚至寻衅开战,我军当如何应对?一味避让克制,岂非纵容其得寸进尺?”
李教官显然没料到少帅会突然发问,且问题如此尖锐,愣了一下,忙道:“少帅明鉴,并非一味避让。而是如今我方准备未周,内部……呃,应力避与日方发生大规模冲突,以免授人以柄,遭致更大祸患。当以巩固防区,加强巡逻,外交抗议为主……”其言论,与杨景霆的主张如出一辙。
于凤至站在张汉卿身后,清晰地看到丈夫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她心知,张汉卿内心对日方的愤怒和抵抗意识正在滋长,最不耐听的便是这种“避战”言论。
这时,学员中一位身材高大、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服输劲头的年轻人突然大声道:“报告!学员赵劲矢有不同看法!”
众人目光顿时集中过去。李教官脸色一沉:“赵劲矢!长官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张汉卿却抬手止住了李教官,看向那年轻学员:“你说。”
赵劲矢挺身而出,朗声道:“报告少帅!日人贪得无厌,畏威而不怀德!此次若退让,彼必以为我怯懦,下次挑衅必更猖狂!学员认为,当前应选择要害地点,预置精兵,构筑坚固工事。若日方再来犯,则予以迎头痛击!即便不能大打,也要打疼它,让它知难而退!同时,应立刻加强全军战备训练,尤其是夜战、近战和防空反坦克战术!唯有展示决心和实力,才能阻遏侵略!”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年轻人的血性和一种朴素的实战眼光,与李教官的保守形成鲜明对比。不少学员眼中露出赞同之色。
张汉卿目光微亮,但未置可否,反而转向于凤至,似乎一时兴起,也想听听她的看法:“凤至,你觉得呢?”他或许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或许……也有几分试探。
于凤至猝不及防,瞬间成为全场焦点。李教官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觉得少帅此问儿戏。学员们则好奇地看着这位一直沉默的少帅夫人。
于凤至心念电转,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微微吸了口气,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清晰柔韧:“我一个妇人,不懂军事韬略。只是想起父亲生前常感叹,咱们东北军,缺的不是敢战的勇气,而是能战的底气和持久战的根基。”
她先谦逊定调,随即话锋微转,目光扫过沙盘和在场众人:“方才听李教官和这位同学所言,皆有道理。李教官稳重心细,顾及大局;赵同学血气方刚,锐意进取。其实二者并非完全相悖。”
她轻轻抬手,指向沙盘上南满铁路线与中方防区交错之处:“避战,不等于畏战。或许可在外交据理力争的同时,于某些关键节点,暗增兵力,加固工事,外松内紧。如同筑堤防洪,堤坝越坚固,才越有底气与洪水谈判,甚至在其真正泛滥时,能有效拦阻。”
“而这位同学所言加强训练,确是根本。”她的目光落在赵劲矢身上,带着赞许,“尤其是针对敌人可能优势之处,如夜战、近战,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坦克、空中威胁,现在就要未雨绸缪,研究破解之法。父亲当年能从一介草莽打造出东北军,靠的就是不断学习,与时俱进。”
她最后看向张汉卿,语气恳切:“说到底,战与和,皆需实力为后盾。这实力,不仅是枪炮,更是士气、是后勤、是民心。将士们吃得饱、穿得暖、家中无后顾之忧,训练起来才有劲,打仗时才敢拼。这或许比单纯讨论一时之进退,更为长远。”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李教官的“稳”,又支持了赵劲矢的“锐”,更将问题拔高到综合实力、后勤保障、民心向背的层面,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战术争论,却点出了更深层次的致胜关键——而这,恰恰是她正在悄然布局的方向。
场内一片寂静。李教官有些愕然,没想到这位夫人竟能说出如此一番既有见地又不失分寸的话。赵劲矢等学员则听得眼睛发亮,觉得夫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而且想得更深。
张汉卿凝视着于凤至,眼中闪过惊讶、深思,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妻子,远比他想象中更有见识。她的话,不像军人那般直接锐利,却如春雨般润物无声,点醒了他某些模糊的念头——整军经武,绝非单纯操练战术,更是体系的构建。
“说得好。”张汉卿缓缓点头,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似乎散开些许,“避战需有底气,备战需有根基。李教官,学员们的血性要鼓励,但训练更要扎实,要着眼未来之战!赵劲矢,你的想法不错,但具体如何预置兵力、如何构筑工事、如何训练新战术,要拿出更详细的方案来!不能只凭一腔热血!”
“是!少帅!”李教官和赵劲矢同时立正应道,态度都已不同。
离开讲武堂时,张汉卿对于凤至的态度明显多了几分重视和探究。“凤至,你今日所言,倒是给了我不少启发。”他沉吟道,“后勤、民心、持久力……这些确是根本。”
于凤至柔声道:“我只是胡乱说的。只是见汉卿你为东北操心劳力,便想着若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让将士们穿得暖和些,吃得饱些,或许也能为你分忧万一。”
她再次将功劳归于“为他分忧”,并将话题引向自己正在做的“小事”。
张汉卿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振华厂的事,谭海跟我说了。你做得好。日后帅府的被服采购,可按你所说,优先考虑他们。若还有其他利于军需民生的事,你也可以放手去做。”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表态支持她涉足实业。
于凤至心中一定,知道讲武堂这一趟,收获远超预期。她不仅初步影响了军官生的思想,更赢得了张汉卿更深一层的信任和支持,为她后续的布局打开了更广阔的空间。
车窗外的讲武堂渐渐远去,但那群年轻军官热切而坚定的目光,却在于凤至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种子已经播下,只待时机发芽。而她要做的,就是继续耕耘,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