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帅府却已暗流涌动。于凤至几乎一夜未眠,刚合眼片刻,便被院外隐约的嘈杂声惊醒。桂姨面色紧张地进来禀报:“夫人,外面来了几个民政和军需处的人,说是奉杨总参议和常省长的令,要核查协办处近期的账目物资往来。”
来了!动作真快!于凤至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请他们到前厅稍候,我即刻便来。”
她迅速起身,吩咐桂姨帮她更衣,选的是一身颜色更素净、样式更朴实的旗袍,未施粉黛,刻意显出几分病弱和哀戚后的疲惫。
前厅里,两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带着几个书记员和卫兵,神色倨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见于凤至出来,他们草草行礼:“夫人,打扰了。上峰有令,近日府库开支颇大,需对各项特别款项进行核查,尤其是伤兵抚恤协办处所用钱粮物资,需登记造册,以备查询。”话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不断在于凤至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于凤至心中冷笑,知道这既是杨常二人因昨夜扑空后的报复施压,也是想从账目上找出她的错处。她早有准备。
她微微颔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些许虚弱:“理应如此。父亲常教导,公帑一丝一毫皆民脂民膏,需用得明白。桂姨,去将协办处所有账册、票据、物资清单都取来,请两位大人仔细核查。”
很快,几大本记得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账册,以及一叠叠按时间顺序整理好的采购票据、发放记录,全都摆在了桌上。账目清楚,每一笔款项来源、去向皆有名目、有经手人、有接收人画押,甚至连协办处人员的微薄薪饷都记录在案,看不出任何贪墨滥用的痕迹。
那两名官员原本带着挑刺的心思,翻查了半天,眉头却越皱越紧。这账目做得太漂亮了,简直无懈可击!他们甚至暗中盘问了几名被叫来的协办处工作人员,众人众口一词,皆感念夫人恩德,所言发放数目与账册完全吻合。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一无所获。两名官员脸色有些难看,只得悻悻道:“账目……倒是清晰。既如此,我等便回去复命了。”
于凤至依旧温和:“有劳二位大人。还请转告杨总参议和常省长,协办处所为,皆是为稳定军心民心,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指正。”她态度谦逊,话却点明了所做之事的意义,让对方无法轻易否定。
送走查账的人,于凤至回到内室,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这只是第一波试探,杨常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午后张汉卿便面色不豫地来了。他显然已得知查账之事,开口便带着怒意:“杨景霆和常荫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竟查到内宅来了!凤至,你可受了委屈?”他首先关心的是她的情绪。
于凤至摇摇头,替他斟了杯茶,轻声道:“我没什么委屈。只是有些不解,杨总参议和常省长为何突然对协办处这般关注?可是那边出了什么纰漏,惹得他们不快了?若真是我做得不好,我立刻改正。”她以退为进,将问题抛回给杨常。
张汉卿冷哼一声:“能有什么纰漏!不过是借题发挥!如今日本人步步紧逼,他们不想着如何整军经武,反倒盯着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内斗!”他的不满显而易见,显然杨常此举也触犯了他的权威。
于凤至心中稍安,看来张汉卿并未将查账与昨夜客栈之事联系起来。她顺势道:“汉卿息怒。或许……杨总参议他们也是谨慎起见。只是我担心,如今外患当前,若内部再互相猜忌,恐非东北之福。”
她的话再次戳中张汉卿的痛处。他烦躁地踱步:“是啊!父亲留下的基业,岂能毁于内斗!必须想办法稳住局面!”可他一时似乎也无计可施,杨常树大根深,绝非轻易能动。
于凤至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她沉吟片刻,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轻声道:“汉卿,我昨日整理父亲旧物,看到一些他早年与吉林、黑龙江那边几位镇守使、旅长的往来书信,言辞恳切,颇有袍泽之谊。如今这几位,似乎……并非全然听从杨总参议调度?”
张汉卿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她:“你是说……”
于凤至垂下眼睫,语气依旧平淡:“我只是想,父亲经营东北多年,旧部遍及各地,并非铁板一块皆唯杨总参议马首是瞻。或许……其中亦有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之人?若能加以联络,即便不能立刻改变什么,至少……能让汉卿你多了解一些下面的真实情况,不至于耳目闭塞。”
她这话,如同在张汉卿心中点亮了一盏灯!他一直苦于被杨景霆架空,对各地驻军实际情况掌握不清,政令难出奉天。若真能绕过杨景霆,直接与父亲的一些老部下建立联系,无疑将极大增强他的底气和话语权!
“对!对!凤至,你说得对!”张汉卿激动起来,“父亲的确有些旧部,对杨景霆的专横早有不满!我怎就没想到!”他立刻走到书桌前,翻找起通讯录和地图。
于凤至静静地看着他。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引导张汉卿将视线投向更广阔的东北腹地,利用张作霖的旧日人脉资源,逐步构建属于他自己的信息网络和权力基础。这比她自己暗中招揽几个人才,意义更为重大。
“只是……”张汉卿兴奋之余,又有些迟疑,“派谁去联络合适?必须绝对可靠,且不能让杨景霆察觉。”
于凤至早已想好:“或许……可从讲武堂近期毕业、家世清白的优秀学员中挑选?年轻人热血忠诚,不易被收买,且身份不引人注目。以实习、考察、送信等名义派往各地,不易惹人怀疑。”她再次将讲武堂推了出来,那里有她看好的赵劲矢那样的青年军官。
“好主意!”张汉卿抚掌,“我这就去安排!”他雷厉风行,立刻叫来副官吩咐下去。
看着张汉卿忙碌起来,于凤至悄然退了出去。她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既转移了杨常的注意力,又增强了张汉卿的实力和信心,更在她与张汉卿之间建立了更紧密的“同盟”关系。
回到自己书房,她立刻写了一封密信,让桂姨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送往振华厂交给沈保国。信中指示:加快厂里学徒工的培训;将部分利润转入几个新设立的秘密账户;暗中搜集奉天周边各类中小工厂、作坊的经营状况和技术特长清单。
杨常的逼迫,如同鞭子,抽打着她必须以更快的速度,构建更隐蔽、更多元的支撑体系。工业、金融、情报……她需要更多的手,更多的眼,更厚的底牌。
窗外,天色渐晚,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于凤至独立窗前,望着雨丝中朦胧的帅府楼阁。这里曾是权力的巅峰,如今却充斥着猜忌与危机。但她心中并无恐惧,反而有一种冰冷的兴奋感。
暗室虽小,微光已燃。她正一点点地,在这巨大的权力迷宫中,为自己,也为这个风雨飘摇的东北,凿开一条通向未来的缝隙。
雨声渐密,掩盖了无数正在暗中进行的谋划与交易。而于凤至知道,这场漫长的棋局,她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