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的秋夜,寒意刺骨,远比奉天来得凛冽。风声掠过残破的城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城内零星的火光和压抑的寂静交织,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于凤至临时下榻处——一所被征用小学校长的简陋宿舍里,油灯如豆,映照着她凝重的面庞。
谭海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寒冰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杨宇霆的人暗中接触将领,常荫槐的旧部在物资调配中阳奉阴违,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但“酝酿什么”这四个字,却透着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在日军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任何内部的分裂都可能是致命的。
“能查到具体接触了哪些人?谈了些什么吗?”于凤至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谭海摇头:“对方很谨慎,都是单线联系,内容不明。但迹象显示,杨总参议最近与平津方面的一些神秘人物有过电报往来,内容加密,无法破译。常省长则多次私下抱怨,说……说少帅一意孤行,要将东北最后的本钱拼光。”
于凤至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平津方面?除了南京,还能有谁?或者……是日本人故意放出的烟雾?杨宇霆素来老谋深算,他若真要另寻出路,绝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常荫槐的抱怨更像是试探和制造舆论压力。
“看来,有人是觉得锦州守不住,想提前找退路了,甚至……不惜以牺牲锦州和汉卿为代价,换取自己的平安或新主子那里的地位。”于凤至冷然道。历史上,东北易帜后,杨宇霆、常荫槐最终被张学良处决,固然有其跋扈的原因,但也未尝没有他们与日本方面暧昧不清、试图架空少帅的背景。如今局势比历史上更加危殆,这两人会做出何种选择,实在难以预料。
“夫人,要不要先下手为强?趁他们还没发动……”谭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于凤至抬手制止:“不可。无确凿证据,贸然动手,只会引发内乱,正中日军下怀。况且,杨宇霆树大根深,常荫槐掌握部分财政和交通,仓促间难以清除干净。”
她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他们不是想找退路吗?那我们就给他们制造点‘机会’,看看他们到底想往哪里退。谭海,你这样做……”
她低声吩咐一番,谭海先是惊讶,随即领会,重重点头:“明白了,夫人!我这就去安排!”
谭海离去后,于凤至铺开纸笔,开始给几个人写信。一封是给已辗转抵达锦州的方宏毅,要求他无论如何,利用现有条件,尽快恢复一个小型的武器维修所,尤其要确保无线电设备的完好和通讯顺畅。另一封是给已联系上的孙铭九,指示他在义县就地收拢溃兵,整训队伍,并密切关注热河方向的动向,尤其是与关内联系的通道。
最重要的一封信,是写给她秘密派往关内、试图与进步力量取得联系的徐建业。信中,她隐晦地描述了东北抗日的艰难局势和内部的重重矛盾,表达了寻求真正抗日力量合作的迫切愿望,并提供了几个新的、更安全的联络方式。
写完信,已是深夜。于凤至毫无睡意,她走到窗前,望着漆黑一片的城外。日军就在百里之外,虎视眈眈。城内,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张汉卿虽然在她的激励下重振了一些精神,但面对如此烂摊子,其能力和决心能支撑多久,仍是未知数。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以往在奉天,虽有杨常掣肘,但毕竟有根基,有逐步发展的空间。如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还是在强敌环伺、内部不稳的绝境之下。
“不能垮,绝对不能垮。”她对自己说。林薇的记忆和于凤至的身份在此刻深度融合。她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单独依靠国民党政府抗战的局限性和曲折性,也更清晰地认识到,未来真正的希望所在。她现在的坚持,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张汉卿保住一点东北军的骨血,更是为了在未来那场波澜壮阔的全民族抗战中,尽可能地保存力量,播撒火种,并将张汉卿乃至更多迷茫中的人,引向那条真正能够救亡图存的道路。
第二天,于凤至主动去见张汉卿。他正在与几位将领商讨布防方案,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决断。见于凤至到来,他示意其他人稍候。
“汉卿,锦州防务固然重要,但我们也需为长远计。”于凤至开门见山,“日军势大,锦州能否久守,实属未知。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同时寻找真正的出路。”
张汉卿叹了口气:“出路?除了死守,还能有什么出路?南京是指望不上了。”
“南京指望不上,但中国不止一个南京。”于凤至意味深长地说,“关内,还有各种各样的抗日力量。我听说,在江西、湖南等地,有队伍一直在坚持抵抗。我们是否应该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系?哪怕只是互通声气,了解关内的真实情况,也好过在此坐困愁城。”
张汉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个方向。他受正统教育影响,对所谓的“匪”抱有很深的成见。“凤至,你是说……共产党?他们……靠得住吗?而且,与他们联系,若是被南京知道,只怕……”
“现在是亡国灭种的关头,还拘泥于党派之见吗?”于凤至反驳道,“谁真心抗日,谁就是朋友。至于南京,只要我们做得隐秘,他们又如何得知?即便得知,东北已糜烂至此,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难道比日本人的刺刀更可怕吗?”
她的话大胆而尖锐,冲击着张汉卿固有的观念。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此事……关系太大,容我三思。”
于凤至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退而求其次:“即便不直接联系,我们也应加强对关内情报的搜集,尤其是各方势力的抗日态度和实力。另外,热河方向至关重要,那是我们退往关内的通道,也是未来可能反攻的跳板,必须派得力人选去经营。”
这一点,张汉卿深以为然:“不错!热河确实关键。我打算让孙铭九部向热河边境靠拢,再派一得力干将去承德,整顿当地驻军,安抚蒙旗王公。”
于凤至心中一动,这是一个安插自己人、扩大影响力的机会。她推荐了讲武堂出身、在之前剿匪和沈阳守卫战中表现沉稳的一位团长前往承德,张汉卿斟酌后同意了。
离开张汉卿处,于凤至得知,谭海按照她的吩咐,已经“不小心”将一份关于锦州城内物资囤积点和部分防御弱点的模糊情报,通过一个看似可靠的渠道,“泄露”给了与杨宇霆关系密切的人。接下来,就是静观其变,看这条鱼会不会咬钩,又会游向何方。
锦州的局势,在外敌压境和内部分化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更加诡谲复杂。于凤至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有限的棋盘上,同时下着明暗两手棋。一手是辅助张汉卿稳定局面,积极布防;另一手则是暗中布局,防范内奸,并尝试开辟与真正抗日力量联系的地下通道。
时间紧迫,日军留给她的机会窗口不会太长。能否在锦州这座危城中,顶住压力,破解困局,并为未来埋下希望的种子,考验着她的智慧、勇气和毅力。夜色下的锦州城,每一扇窗户后似乎都隐藏着未知的目光,而于凤至的心,如同这北方的深秋,冷静而坚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任何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