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战场上尚未散尽的硝烟,勾勒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野狼峪至结合部方圆数里的土地上,弹坑密布,焦土遍野,折断的枪支、散落的钢盔、炸毁的武器零件随处可见,与双方士兵姿态各异的遗体混杂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惨烈。血腥气与火药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孙铭九的挺进支队和王以哲部的残存官兵,正在战场上进行着艰难的清扫工作。他们收敛着战友的遗体,简单的用缴获的日军雨衣或随身携带的布单覆盖;同时,也在搜寻着己方的伤员,并将那些散落的、尚能使用的武器弹药收集起来。疲惫刻在每个人的脸上,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巨大的伤亡和眼前的惨状冲刷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恸与麻木的坚毅。
一名年轻的士兵找到了一只被炸飞、仍紧紧握着步枪断臂,臂章上依稀可辨是补充团的标记。他愣愣地看着,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默默地将其与其他遗体安置在一起,用颤抖的手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义县指挥部,气氛同样凝重。初步的战果统计与伤亡报告已经呈送上来。
“此役,初步判定,击溃日军板垣师团下属精锐步兵联队一个,毙伤敌军约一千五百余人,缴获步枪四百余支,轻重机枪二十余挺,迫击炮数门,弹药辎重一批,击毁坦克、装甲车七辆。”参谋念着战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但随即语调低沉下去,“我军……王以哲将军所部伤亡逾两千,其中补充团近乎打光;孙铭九支队伤亡亦近五百。军官伤亡尤为惨重……”
张汉卿闭了闭眼,挥手打断了汇报。巨大的战果背后,是同样巨大甚至更为沉痛的代价。这些伤亡数字,代表着无数个破碎的家庭,代表着辽西抗日力量的元气损伤。
“阵亡将士,务必妥善安葬,登记造册,抚恤事宜要立刻跟上,决不能寒了活人的心。”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伤员,全力救治,药品优先保障。命令各部,抓紧时间休整补充,修复工事,日军绝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于凤至站在一旁,默默地将一杯热水递给张汉卿。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中带着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她没有沉浸在伤亡数字带来的悲伤中,而是迅速抓住了战局的关键:“汉卿,此战虽重创敌军一路,但板垣主力犹在。他吃了这个大亏,下一步可能会更加谨慎,也可能因恼羞成怒而发动更疯狂的报复。我们必须立刻研判其动向。”
她转向塞克特顾问:“顾问先生,您认为板垣接下来最有可能采取何种策略?”
塞克特走到地图前,指着被击溃的那个联队原本的进攻轴线:“这里,他们的攻势已被彻底粉碎,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组织有效进攻。但敌人兵力仍然占优。他们可能会调整主攻方向,比如这里,”他的手指移向防线另一侧,“或者,暂时停止大规模的步兵突击,转而依靠其绝对优势的炮兵和航空兵,对我整个防线和后方进行持续不断的火力覆盖和轰炸,试图通过消耗和破坏,拖垮我们的战争潜力和抵抗意志。”
“疲兵之计,焦土政策……”于凤至喃喃道,眉头紧蹙。这确实是更令人头疼的局面。正面的血战尚可凭勇气和牺牲一搏,但这种无休止的轰炸和炮击,对士气和民心的打击是缓慢却致命的。
“报告!”机要秘书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拿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神色,“北满,黄显声将军急电!”
张汉卿和于凤至立刻精神一振。这个时候北满的来电,意义非同小可。
电文内容让两人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黄显声在电文中汇报,他们策划的铁路破袭行动取得超乎预期的成功,不仅彻底瘫痪了日军一条重要补给线长达数十公里,炸毁军列三列,更在战斗中,意外地与一支执行“特殊勘探任务”的苏军小分队发生了“非正式接触”。这次接触不再是上次那样隔江相望的谨慎试探,而是在破袭战场边缘的“偶遇”,双方甚至进行了简短的、没有任何记录的口头交流。
黄显声转述了那名苏军分队负责人(自称地质工程师)隐晦的暗示:苏联方面注意到了辽西抗日力量“卓有成效的抵抗”,并对“维持远东地区某种力量平衡”感兴趣。对方留下了一个位于外蒙古边境附近的、看似普通的地理坐标,暗示如果需要“某些非军事标准的工业设备或技术咨询”,可以尝试向该坐标区域发射特定的无线电信号。
“非军事标准的工业设备……技术咨询……”于凤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眼中光芒闪烁,“这是暗语!他们是在暗示,可能提供某些我们急需的、不属于直接武器弹药的援助,比如……炼钢设备?医疗设备?甚至是石油勘探技术?”
张汉卿也激动起来:“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个突破!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尝试接触的渠道!凤至,我们……”
于凤至迅速冷静下来,抬手制止了张汉卿后面的话:“机会难得,但风险巨大。这个渠道必须绝对保密,接触方式也需要周密策划。我们不能直接将需求发过去,那太危险。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投石问路’的借口,既能表达我们的意向,又不会暴露我们的核心需求和虚实。”
她沉吟片刻,对机要秘书道:“给霆午回电:消息收到,甚慰。对其所获战果通令嘉奖。关于‘地质勘探’事宜,我等需仔细研究当地‘矿脉图谱’,不日或将有‘学术咨询’之请。望彼部继续积极活动,牵制敌军。”
电文用隐晦的语言,既肯定了黄显声的功劳,也表明了对苏方信号的态度——需要时间研究,并会主动联系,同时要求北满继续施加军事压力以为配合。
发送完回电,于凤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开始忙碌起来的、满是战争创伤的县城。一夜的血战换来一场惨胜,而遥远的北方却送来了一线微弱的、却可能改变局面的曙光。
“汉卿,”她轻声道,“我们现在是两面作战。一面要用血肉之躯,顶住板垣的铁锤;另一面,要用最大的智慧和耐心,去抓住这远方的信号。哪一面,都不能有失。”
张汉卿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这片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土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战争的残酷与外交的微妙,在此刻交织在一起,考验着领导者的每一根神经。胜利的代价沉重,但未来的道路,似乎也因此透出了一丝更加复杂,却也更加广阔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