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辽东的群山。没有月光,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在云层的缝隙间偶尔闪烁,投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亮。赵振华小队剩下的九个人,如同幽灵般在密林中艰难跋涉。
老樵夫指明的道路,远比听起来的更加险峻。所谓的“绕过狼嚎山头”,意味着他们需要在近乎垂直的陡坡上,借助岩石缝隙和顽强生长的灌木根系,手脚并用地攀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体力早已严重透支,每一次发力,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汗水、血水和露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破烂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身体摩擦过枝叶发出的窸窣声响。寂静中,任何一点异响都被无限放大——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狼嚎还是风声的呜咽,近处小兽被惊动逃窜的动静,都让人的神经时刻紧绷。
赵振华走在最前面,他的左臂几乎失去了知觉,全靠意志力在支撑。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辨认着黑暗中模糊的地形,努力将老樵夫简短的描述与眼前险恶的环境对应起来。他不敢有丝毫差错,在这陌生的敌后区域,一步踏错,可能就万劫不复。
“队长……歇……歇一会儿吧……”身后传来队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哀求,声音虚弱不堪。
赵振华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冰冷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他回头望去,黑暗中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摇摇欲坠的身影。他知道,队伍已经到了极限。
“原地休息……一刻钟。”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保持警戒,不准发出声音。”
队员们如蒙大赦,几乎是瘫软在地,贪婪地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恢复着一点点体力。有人拿出那个粗陶水壶,小心翼翼地抿着所剩无几的浑水;有人则蜷缩起来,试图抵御山间夜里的寒气。
赵振华强撑着没有坐下,他倚着树干,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动静。老樵夫警告的“黑狗子暗哨”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他无法判断那老农是敌是友,也无法验证“野狐峪”是否安全,他们就像在走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钢丝,下面就是日军的天罗地网。
一刻钟短暂得如同瞬间。赵振华咬着牙,低声道:“继续走。”
没有人抱怨,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们再次起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继续向着西北方向,向着那个未知的“野狐峪”挪动。
当他们终于按照描述,找到那条干涸的、布满鹅卵石的河床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黑夜赋予的掩护正在迅速消失。
“快!顺着河床往上!”赵振华催促着,声音里带着焦灼。必须在天色大亮前,找到那个可以藏身的山谷。
沿着崎岖的河床向上游跋涉了不知多久,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怀疑那老樵夫是否指了一条错路时,前方出现了一道极其隐蔽的、被茂密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山口。
拨开沉重的、带着露水的藤蔓,一条狭窄、幽深的峡谷出现在眼前。两侧是陡峭的岩壁,谷内林木参天,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
这里,就是野狐峪。
---
与此同时,辽西义县。
于凤至几乎一夜未眠。北满黄显声那封关于“空弹匣”和“猛虎巢穴”的密电,像一团迷雾,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苏联人隐晦的询问,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意图?是单纯的情报搜集,还是某种有限合作的试探?那枚空弹匣,是一种象征,还是一种具体的暗示?
她反复推敲着自己回复黄显声的电文,觉得措辞虽然谨慎,但似乎并未完全堵死交流的渠道。“空椟无珠,徒留憾尔”——她点明了现状,也留下了“如果填充,则憾可消”的潜台词。现在,球被踢回了对方半场。
天色微明时,她推开窗,让清冷的晨风驱散室内的沉闷。院子里,草木挂着露珠,显得生机勃勃,与指挥部内压抑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夫人,”谭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老葛从锦西传回消息了。”
于凤至转过身。谭海将一份简短的情报记录递给她。
老葛的报告依旧谨慎而保守。他们再次接触了那个看守废弃碱厂的胡老头,带去了少量粮食和工具。胡老头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恐惧和排斥,甚至在他们“帮忙”清理厂区杂草时,会偶尔指点一下哪些机器部件“或许还能动动”。但当老葛试探性地提出,想试着修复一小部分设备,生产点土碱时,胡老头又立刻变得惊慌起来,连连摆手,嘴里反复念叨着“使不得,要掉脑袋的”。
“看来,仇恨是真的,但恐惧也是真的。”于凤至将报告放下,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他心里的枷锁,需要时间和契机,急不得。”
她吩咐谭海:“让老葛保持接触,不要提生产的事,就说是看他孤苦,帮着打理一下,送点吃的用的,先建立起信任。同时,让他们仔细评估,修复那间小厂,哪怕只是最低限度地运转,到底需要哪些具体的材料、工具和技术支持,列一个详细的清单回来。”
她要知道,点燃这束微小的火苗,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成本和风险。
处理完碱厂的事情,于凤至又将注意力拉回到军事层面。张汉卿一早便去了城外的训练场,亲自督导体能恢复和新兵战术演练。青龙背遇袭和赵振华小队的失联,让他对部队的应急反应和小单位作战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根据徐建业最新汇总的情报,日军“黑风”部队的渗透骚扰在根据地军民的联合打击下,势头有所遏制,但并未完全停止,手段变得更加刁钻和分散。而东面板垣师团主力和西线柴山大队,依旧保持着对峙的沉默,但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不安。
“他们在等什么?”于凤至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东西两线敌军的标记,“等我们露出破绽?等外部局势变化?还是……在酝酿一次我们尚未察觉的进攻?”
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压迫在心头。她知道,辽西根据地正处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内部建设刚刚起步,根基未稳;外部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外交上虽有微光,却远水难解近渴。
而赵振华小队,就像一枚投入命运棋盘的棋子,他们的生死存亡,不仅关乎九条性命,更可能影响着整个局部的气运。
她拿起笔,在一张便笺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静观其变,蓄势待发。
这既是当前局势下的无奈选择,也是一种积极的准备。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确认北满那边的下一步动向,需要等待老葛那边能否带来实质性的突破,也需要……等待着辽东群山之中,那支失踪小队能否创造奇迹。
她将便笺折好,收入怀中。窗外,天色已大亮,义县城开始了新的一天,喧嚣而充满生机。但于凤至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她轻轻按了按胸口那枚张汉卿早年赠予她的、如今已有些陈旧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决定着太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