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箱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盘尼西林,被秘密运抵后方医院所在的隐蔽山村时,带来的不仅是希望,更是一场无声却无比残酷的抉择。药品数量极其有限,满打满算,也只够救治不到一百名严重感染的伤员。而此刻挤在简陋病房、甚至只能安置在老乡家炕头上的重伤员,数量数倍于此。
医院负责人,一位姓吴的老军医,拿着药品清单的手都在颤抖。他面前摆着一份初步筛选出的、最急需用药的伤员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伤情、职务和大致年龄。这里面,有腹部贯穿伤、高烧不退的连长,有双腿被炸断、伤口严重溃烂的老兵,也有肺部中弹、呼吸困难的年轻班长。
“吴医生,怎么分?”年轻的护士长声音沙哑,眼圈红肿,她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吴医生看着名单,久久无言。按照通常的战场救治原则,往往会优先保障指挥人员和战斗骨干,以尽快恢复部队战斗力。可看着那些普通士兵年轻而痛苦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对生的渴望,那句“按职务优先”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消息传到指挥部,于凤至立刻赶到了医院。她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闻着空气中混杂的消毒水、血腥和腐肉的气味,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吴医生将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于凤至沉默地走到病房间,一个个看过去。她看到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年轻战士,神志模糊地喊着“娘”;看到一个胸口中弹的排长,死死攥着一枚磨得发亮的子弹壳,那是他牺牲的战友留下的遗物;也看到那个在老鹰嘴阵地肠子外流的李长顺,虽然得到了盘尼西林注射,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但呼吸终究是平稳了一些。
她走到吴医生面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吴医生,我知道战场上的规矩。但是,在我们辽西,每一个为抗日流血的人,都是英雄,都是我们的弟兄。我的意见是,不分职务高低,只按伤情的紧急程度和救治的成功可能性来分配。”
她顿了顿,环视周围那些充满期盼和绝望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要对得起每一个把命交到我们手上的弟兄。能救一个,就是一个!至于指挥系统和战斗骨干……我相信,就算他们自己在这里,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的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许多人心中的壁垒。吴医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夫人,我明白了!就按您说的办!”
药品分配方案迅速确定并严格执行。优先救治那些感染严重、但及时用药有很大生还希望的伤员。一些伤势过重、即便用药也回天乏术的士兵,则只能给予镇痛和安慰。这个过程无比煎熬,每一次抉择都伴随着泪水与无奈,但至少,它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凝聚了人心。
就在后方医院进行着这场生命与道德的考验时,徐建业领导的“暗刃”再次出鞘。他并没有因为一次药品运送的成功而满足,反而从这次行动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那条绝密“暗线”虽然暴露了,但在暴露前传递回来的情报显示,日军由于华北八路军的持续破袭和兵力抽调,其在辽西与华北交界地带的一些小型据点出现了守备空虚!
徐建业立刻将这一情况汇报,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组织数支精干的小分队,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袭击这些守备薄弱的据点,夺取物资,尤其是日军可能囤积的医疗用品和过冬被服,同时进一步扰乱日军部署。
张汉卿批准了这个计划。很快,几支由侦察兵和精锐步兵组成的小分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敌占区。他们行动迅猛,目标明确,往往在日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攻破哨所,缴获物资,然后迅速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这些行动虽然规模不大,但积少成多,如同蚊子叮咬,让本已烦躁的日军更加不得安宁,也为辽西艰难地补充着给养。
然而,战争的残酷从未远离。其中一支小分队在袭击一个位于山谷的日军小型物资站时,虽然成功得手,但在撤退途中,遭遇了日军一支快速反应部队的拦截。为了掩护战友和缴获的物资撤离,分队长,一位名叫耿大山的、跟随张汉卿多年的老侦察排长,毅然带领一个班断后。
激战中,耿大山身中数弹,倒在了一片冰河岸边。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上携带的、标注了最新侦察到的日军炮兵阵地位置的地图,塞给了身边唯一还活着的、年仅十七岁的新兵蛋子“小石头”。
“走……快走……把地图……带回去……告诉少帅……我耿大山……没给他丢人……”他断断续续地说完,猛地推开哭喊着要背他走的小石头,捡起身边牺牲战友的步枪,对着追上来的日军,打光了枪里最后的子弹,拉响了腰间仅剩的一颗手榴弹。
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耿大山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与硝烟中。小石头泪流满面,死死攥着那份染血的地图,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完成了老班长最后的嘱托。
当小石头带着地图和耿大山牺牲的消息回到根据地时,指挥部一片默然。张汉卿拿着那份被鲜血浸透又风干、变得硬邦邦的地图,久久没有说话。耿大山,那个笑起来有点憨、却总能在最危险的地方带回最关键情报的老兵,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隆重的追悼会,只有无声的告别和刻骨的仇恨。张汉卿将那份地图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还能感受到牺牲弟兄最后的体温。他知道,每一份情报,每一次微小的胜利,都浸透着这样的鲜血和牺牲。
他走到地图前,将耿大山用生命换来的日军炮兵阵地位置,重重地标注在上面。下一次炮战,这些坐标,将指引着复仇的炮火,精准地倾泻在敌人的头上。
夜色深沉,辽西的山野静默着,埋葬了忠诚,也孕育着复仇的火焰。生存与牺牲,希望与绝望,在这片土地上反复交织,锤炼着每一个活着的人,也铭记着每一个逝去的魂。
耿大山的牺牲换来的情报价值巨大,但也暴露了日军正在调整炮兵部署,预示着新一轮更猛烈的炮击即将来临。于凤至根据有限的药品,指导医院尝试用蒸煮过滤的浓盐水替代部分消毒液,并发动群众采集具有消炎止血作用的草药,以应对未来可能更严峻的医疗压力。而此刻,一个关于日军可能利用冬季气候,策划一次大规模“雪地扫荡”的情报,也摆在了张汉卿的案头。新的威胁,如同北方的寒流,正在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