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华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坠落,冰冷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弟兄们引开日军特攻队的“鬼见愁”峡谷。子弹呼啸,爆炸声震耳欲聋,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记得自己左肩和右腿先后中弹,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单薄的棉衣,旋即被冻成冰碴。最后,是脚下被炮弹震松的积雪崩塌,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撞在嶙峋的岩石上,剧痛让他彻底陷入了黑暗。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干裂的嘴唇溢出,赵振华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入目是一片低矮、昏暗的屋顶,由粗糙的原木搭建,缝隙间塞着干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松木燃烧的气息。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铺着厚实兽皮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虽然老旧但浆洗得干净的棉被。左肩和右腿的伤口被妥善地包扎着,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他还活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却十分清脆的女声在旁边响起。赵振华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蓝色棉袄、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姑娘端着一个粗陶碗走过来。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眼睛很大很亮,像山涧的清泉,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看着他。“俺爹前天去山谷里砍柴,发现你冻晕在雪窝子里,就把你背回来了。你都昏睡两天两夜了。”
姑娘把碗递到他嘴边,是温热的白开水。“慢点喝,你身上有伤,还冻得不轻。”
赵振华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干得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滋润。“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里是……”
“这里是黑瞎子沟,就俺们老林家一户。”姑娘解释道,“俺叫林秀儿,俺爹叫林大山。你放心,这沟子深,平日里除了猎户,没人来。”
正说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看到赵振华醒了,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娃子,你可算醒了!命真大啊,那么深的雪谷,又带着伤……”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走到炕边,“俺是林大山,这是俺闺女秀儿。你别怕,安心在这养着。”
赵振华看着这对淳朴的父女,心中百感交集,挣扎着想坐起来道谢,却被林大山一把按住:“别动别动!伤口刚给你上了药,可不敢乱动。秀儿她娘去得早,俺懂点草药,你这伤,得静养。”
“林大叔,秀儿姑娘,大恩不言谢。”赵振华躺回去,郑重地说,“我叫赵振华,是……是抗日联军的人。”
林大山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他用力点点头:“俺猜就是!是好汉子!打鬼子的,都是好样的!你放心,到了俺这儿,就跟到家一样!”
……
与此同时,辽西指挥部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赵振华率领的诱饵小队几乎全军覆没、其本人下落不明的消息,以及日军主力已完成合围、总攻在即的情报,像两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汉卿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一遍遍地看着地图,上面代表日军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已经如同毒蛇般将根据地的核心区域紧紧缠绕。物资匮乏,兵力捉襟见肘,天气极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于凤至端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疙瘩汤走进来,看到张汉卿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站在地图前,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轻轻将碗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
“汉卿,多少吃一点吧。”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依旧温柔。
张汉卿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凤至,我心里……堵得慌。赵振华生死未卜,这么多弟兄……是我把他们带出来的,可现在……”他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痛苦与巨大的压力。
于凤至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桌沿、指节发白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柔软,带着一丝微凉,却奇异地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汉卿,”她轻声唤道,语气坚定,“看着我。”
张汉卿缓缓转过头,对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于凤至一字一句地说,目光毫不闪躲,“从我们决定留在辽西抗日的那一天起,就该想到会面临这样的绝境。赵振华他们,是为了给主力争取时间,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沉浸在自责和绝望里,而是想办法,带领剩下的人,活下去,打出去!”
她顿了顿,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臂,微微用力:“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吗?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现在,我们还远没到那个时候!北满的黄显声将军还在牵制敌人,华北的八路军还在不断破袭,我们不是孤军奋战!只要我们自己不垮,就一定有办法!”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进张汉卿干涸焦灼的心田。他看着妻子,灯光下,她虽然清瘦,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那是一种坚韧到极致的光芒。
是啊,他不能垮。如果他垮了,凤至怎么办?这根据地成千上万的军民怎么办?
他反手紧紧握住于凤至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但他此刻急需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她的存在,确认自己并非独行。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呼吸可闻。这是一个极其依赖和寻求支撑的姿态。
“对,我们不能垮。”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你说得对,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油灯下静静依偎了片刻,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和即将到来的大战前的死寂,窗内是彼此交握的双手和重新坚定起来的心跳。于凤至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他掌心从最初的冰凉一点点恢复温度。
过了一会儿,张汉卿直起身,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果决。他松开于凤至的手,走到地图前,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专注。
“鬼子想一口吃掉我们,没那么容易!”他指着地图上几处险要,“命令部队,放弃外围所有不必要的据点,集中所有兵力,收缩到这几个核心阵地!利用地形,节节抵抗!告诉孙铭九,我要他在‘一线天’至少给我顶住三天!”
“通知周濂和谭海,组织群众,立刻向最隐蔽的后山山洞转移,带上所有能带走的粮食和药品!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
“给徐建业发报,让他动用所有能用的内线,不惜一切代价,摸清日军这次总攻的准确时间和主攻方向!”
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地下达,那个运筹帷幄、决断千里的张汉卿又回来了。于凤至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带着欣慰和难以言喻情感的弧度。
希望,就如同这寒夜中两人掌心交汇的温度,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张汉卿的命令被迅速执行,辽西根据地如同一只受伤的刺猬,蜷缩起来,亮出了最后的尖刺。而在遥远的黑瞎子沟,赵振华在林家父女的精心照料下,伤势开始缓慢好转。他靠着土炕,借着油灯的微光,艰难地将自己记忆中的日军调动情况和黑瞎子沟附近的地形,用木炭画在了一张粗糙的树皮上。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成形——他不能在这里干等,必须想办法,把这个重要的情报,还有他自己,送回根据地!风雪依旧肆虐,但生命的韧性与抗争的意志,却在最严寒的土壤中,悄然孕育着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