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补给点被端掉的消息传到吉田旅团长耳中时,这个以冷酷着称的日军指挥官并没有像部下预料的那样暴怒。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沙盘上那个被拔掉的小红旗,眼神阴鸷。
“八嘎……”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看来,我们还是小看了这些老鼠。”
参谋小心翼翼地问道:“旅团长阁下,是否要加快总攻进度?给这些抗联分子一个彻底的教训!”
吉田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强攻,正中他们下怀。他们熟悉地形,善于利用山区跟我们周旋。我们兵力占优,火力占优,但在这大山里,优势会被削弱。”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物资,是药品,是过冬的粮食。‘鬼见愁’的损失,对他们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对我们,是一个提醒。”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指挥部里的一众军官:“传我命令!第一,主力部队保持压力,但不急于推进,以炮火和空中侦察骚扰为主,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精神。第二,立刻从后方调集更多的铁丝网、地雷,在他们可能的活动区域,尤其是在通往外界的所有大小路径上,建立更严密、更纵深的封锁线!我要把他们彻底困死在这片山里!第三,通知特高课,加大策反和宣传力度,悬赏抗联干部的人头,从内部瓦解他们!”
吉田的策略变了,从猛虎扑食,变成了毒蛇缠缚。他要利用这个严冬,用饥饿和寒冷,作为最致命的武器。
……
辽西指挥部很快察觉到了日军战术的变化。
“鬼子不冲了?”孙铭九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前沿阵地,有些疑惑,“他们在搞什么鬼?”
很快,坏消息接踵而至。
徐建业派出的侦察兵回报,日军正在多条原本可以通行的小路上大规模铺设铁丝网,埋设地雷,并建立了新的哨卡和巡逻队,封锁力度前所未有。试图外出寻找粮食的小分队,好几次都差点撞上敌人的巡逻队,无功而返,还出现了伤亡。
更糟糕的是,库存的粮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周濂拿着最新的统计表,手都在发抖:“少帅,夫人,按照目前的配给,我们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十天。”
十天!
这个词像一块寒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药品早已告罄,重伤员在痛苦中一个个离去。冻伤和疾病也开始在队伍中蔓延。饥饿、寒冷、伤痛,像无形的瘟疫,侵蚀着这支队伍的战斗力。
希望,似乎随着“鬼见愁”那场大火的熄灭,也一同黯淡下去。
张汉卿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不怕和鬼子真刀真枪地拼杀,但这种被慢慢勒紧脖子、窒息而死的感觉,更让人绝望。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于凤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虽然她也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亮,“鬼子想困死我们,我们就偏要活下去!”
她看向周濂:“周先生,立刻统计所有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东西!树皮、草根、野菜,哪怕是老鼠,只要能填肚子,都收集起来!组织妇女和轻伤员,扩大搜寻范围,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避开敌人的封锁线!”
她又看向张汉卿:“汉卿,我们必须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北满的黄显声将军,华北的八路军,他们一定也在关注我们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可能,从外部对日军的封锁线施加压力,或者……有没有可能开辟一条新的、极其隐秘的补给通道,哪怕只能送进来一点点东西!”
张汉卿点了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徐建业!”
“在!”
“动用你所有能用的渠道,哪怕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线!想办法把我们的情况送出去!请求外部支援!同时,加强对内排查,鬼子搞策反,我们内部绝不能乱!”
“是!”
命令下达,整个根据地如同即将干涸的池塘里的鱼,开始了最后的挣扎。人们冒着风雪,在冰冻的土地上挖掘一切可能果腹的东西。树皮被剥下,草根被挖出,甚至能找到的昆虫和老鼠都成了珍贵的食物。饥饿让人们眼睛发绿,但纪律依旧维系着,没有人去动留给重伤员那一点点可怜的粮食储备。
于凤至亲自带着妇女队,在根据地的边缘区域,辨认着那些在雪地里艰难存活的、可以食用的野生植物。她的手冻得通红开裂,却毫不在意。她知道,每多找到一点食物,就可能多支撑一个人活下去。
一天夜里,一个负责看守粮仓的年轻战士,因为极度饥饿,偷偷藏起了一个本该上交的、冻得硬邦邦的野菜团子。他被发现后,按照军法,要被严厉处罚。
张汉卿看着那个面黄肌瘦、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的年轻战士,心中五味杂陈。他最终没有下令枪毙,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沉声说道:“我知道大家饿!我也饿!但我们的粮食,是所有人的命!今天你偷一个,明天他偷一个,那些受伤的、生病的弟兄怎么办?我们这支队伍怎么办?”
他走到那个战士面前,拿起那个冰冷的野菜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掰成两半,将一半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咀嚼、吞咽,然后将另一半还给那个战士。
“吃下去!记住这个味道!记住今天!我们要活,就要一起活!要死,也要一起站着死!谁再敢动歪心思,军法不容!”
那冰冷、苦涩的滋味划过喉咙,张汉卿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全场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少帅,看着他吞咽下那份代表着耻辱和纪律的食物。一种悲壮而坚韧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那个战士泪流满面,颤抖着吃下了那半块野菜团子,然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内部潜在的危机,被张汉卿以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暂时压制了下去。但外部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日军的宣传单开始用迫击炮射进根据地,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蛊惑人心的话,许诺只要投降,就有饭吃,有衣穿。饥饿和绝望,像毒草一样,在个别人的心中悄悄滋生。
十天之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希望,却依旧渺茫得如同风雪中的一点微光。
徐建业派出的联络员,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外部支援,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真正的考验,不是血与火的拼杀,而是这无声的、缓慢的,却能摧毁一切意志的——饥饿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