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日功曹那番醉后吐露的“旧谋”,如同在八戒心头又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寒冰,让他对玉帝的狠辣与虚伪有了更深层的认知。那份始于西行之初、弥漫于无形之间的杀意,若非诸多幕后博弈与暗中回护,他恐怕早已尸骨无存。如今虽得佛门正果,有了“净坛使者”这层身份掩护,但前路之凶险,未有稍减。
离开金灯寺,八戒依照职司安排,继续巡游南瞻部洲,处理几处规模较小的废弃祭坛与香火点。这些地方往往地处偏远,人迹罕至,也正是了解下界真实情状的绝佳窗口。他驾着云头,刻意放缓速度,神识如同细腻的筛子,过滤着下方山川河流传来的每一丝气息与意念。
起初,是零星的、微弱的悲苦与怨愤,如同风中残烛,来自某座荒山的山神,或某条枯竭河沟的河伯。但随着他深入一些更为偏僻、灵气相对稀薄的地域,那悲苦之声竟逐渐汇聚起来,变得清晰可闻,不再是孤立的哀叹,而是成片的、压抑已久的控诉!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名为“枯骨岭”的荒芜山脉。但见山势嶙峋,草木凋零,岩石裸露,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灰色。空气中弥漫着贫瘠与衰败的气息,连飞鸟都罕见。按照佛印中指示,此地应有一处早已废弃的古战场祭坛需要清理。
八戒按下云头,落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谷中。山谷四面环山,寂静得可怕。他正欲寻找那祭坛遗迹,忽然,四周那看似毫无生机的山岩、土地,竟微微蠕动起来!
一道道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身着破旧官袍、面容愁苦憔悴的身影,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岩石后、土丘下、甚至干裂的地缝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竟有数十位之多!他们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属于地只的神力波动,但那神力黯淡无光,充满了疲惫与无力感。正是这枯骨岭及其周边区域的山神、土地!
为首的一位老山神,胡子花白,袍服上打着补丁,颤巍巍地上前,对着八戒便是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小神……枯骨岭山神,携本地一众山神土地,参见……参见上使!” 他身后的数十位地只也齐齐躬身,脸上皆是凄苦与惶恐。
八戒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虚扶:“诸位尊神请起。贫僧乃西天净坛使者,奉命至此清理废弃祭坛,并非天庭上使,诸位不必多礼。”
那老山神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身后那群山神土地也呼啦啦跪倒一片,哭声顿时响成一片:
“使者!活菩萨!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玉帝陛下……他……他不给我们活路啊!”
哭声凄切,闻者心酸。八戒眉头微蹙,沉声道:“诸位尊神,有何冤屈,慢慢道来,贫僧虽职微言轻,或可代为上达天听?”
“上达天听?”一位脾气火爆的年轻山神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愤懑,“使者!那天听……早就聋了!瞎了!玉帝他……他只顾自己长生,哪管我们这些下界小神的死活!”
老山神连忙拉住那年轻山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开始泣诉:
“使者明鉴……自……自数百年前起,天庭的赋税……便一年重过一年!原本,我等地只,依靠所辖地域的微薄香火、地脉灵气,尚可维持神体,庇护一方水土。可如今……天庭不仅要我们上缴九成的香火愿力,还要额外征收‘灵脉税’、‘维稳捐’、‘天帝寿辰贺仪’……种种名目,多如牛毛!”
他指着周围枯寂的山岭,痛心道:“您看这枯骨岭!原本虽非福地,却也山清水秀,滋养着数万山民生息。可如今……地脉灵气被强行抽走大半,用以供给天庭不知何种用途,山泉断流,草木枯萎,生灵迁徙……小神……小神愧对一方生灵啊!”
另一位土地公捶胸顿足:“这还不算!他们还强逼我们执行各种……各种荒谬绝伦的旨意!去年,隔壁黑风山的山神,因未能按时凑足一千对‘百年蜈蚣精的触须’作为炼丹材料,便被削去神职,打入轮回!上月,流沙河边的土地,只因辖区内一株柳树无意中遮挡了‘巡天鉴’一丝微不足道的探查光线,便被罚没三年香火俸禄,如今神体都快维持不住了!”
“还有更荒唐的!”一个尖细的声音哭喊道,“他们让我每日用无根水,擦拭辖区内三百六十五块顽石,必须让石头光滑如镜,映照出人影!说是……说是为了布置什么‘周天星斗反射大阵’的基础节点!这……这简直是折磨神啊!”
“我等稍有怨言,或执行不力,轻则罚没俸禄,重则鞭挞神体,甚至……甚至有同僚莫名‘失踪’,再无音讯!”老山神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使者,您说……这……这哪里还是天庭?分明是魔窟!是榨取我等血肉魂魄的魔窟啊!”
众神只你一言我一语,血泪控诉着在玉帝暴政下,被苛捐杂税压榨、被荒谬旨意折磨、朝不保夕的悲惨境遇。他们的神袍破旧,面容憔悴,神力微弱,哪里还有半分地只的威严,分明是一群在苛政下挣扎求存的可怜虫。
八戒默默听着,心中早已怒火翻腾,却又强行压下。他之前所知玉帝之罪,多关乎高层博弈、窃取寿元、魔神契约等宏大叙事,却未曾想,其暴政早已渗透至三界最基层的角落,连这些维持一方水土安宁的地只,都已被逼迫到如此境地!这已非简单的统治失当,而是系统性的、敲骨吸髓般的压榨!
他想起凤仙郡的大旱,想起流沙河亡魂的控诉,想起地府被篡改的生死簿……玉帝的罪恶,果真无处不在,罄竹难书!
“诸位尊神之苦,贫僧……知晓了。”八戒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此等暴政,必不长久。”
他无法承诺什么,此刻的任何承诺都显得苍白。但他将那老山神扶起,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凄苦而期盼的脸,缓缓道:“且忍耐些时日。或许……不久之后,便会有一场雷霆,涤荡这漫天阴霾。届时,还需诸位尊神,重整山河,再庇生灵。”
他没有明言,但那双仿佛能看透虚妄的眼睛里,传递出的坚定与决绝,让众地只似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不再哭诉,只是默默地看着八戒,用力地点着头。
八戒不再多言,默默找到那处早已被风沙掩埋大半的废弃祭坛,完成了“净化”的仪式。随后,他驾云离去,没有回头。
云头之上,八戒俯瞰着下方那一片片因灵气被抽离而显得灰败的山川大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些山神土地的悲泣。
他悄然取出了那卷承载着万千冤魂的玉简,将以神识将今日枯骨岭所见所闻,众地只的血泪控诉,一一记录其上。玉简上的暗红血丝剧烈蠕动,仿佛因这来自基层神只的集体悲鸣而更加灼热、沉重。
山川泣诉,神只悲歌。
这遍布三界的苦难,皆是玉帝罪行的注脚。
八戒握紧了玉简,目光投向那高不可及的天庭方向。
清算的名单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