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溪,在杏林居静静流淌。荷禾将那份无望的情愫深锁心底,将所有精力倾注于重建杏林居与精研医道。她成了宗门内受人敬重又令人不敢轻易接近的“笑面虎”峰主,处事愈发圆融周到,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唯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允许自己对着青竹峰的方向,投去短暂而寂寥的一瞥。
青竹峰上,侓欲清的伤势在漫长岁月的温养与自身化神期修为的修复下,终于逐渐稳定。体内肆虐的魔气与煞气被勉强压制,虽未根除,却也不再时时发作,只是在她运功过度或心神激荡时,肌肤下仍会隐现暗红纹路。她变得越发沉静,大多时间都在峰顶竹楼闭关,或是于竹林深处演练符阵,气息与整座青竹峰几乎融为一体,清冷如竹上霜。
向映星执掌青城山,事务繁忙,却始终关注着这位师妹的状况。见她伤势好转,便开始时不时以“宗门任务”、“下山巡查”、“散心访友”等名目,将她“赶”下山去。美其名曰:“伤势既愈,当时常走动,舒活筋骨,亦能体察世情,于道心有益。”
侓欲清明白大师姐的用意,是怕她久居峰顶,过于孤寂,心性愈发沉郁。她虽不喜喧闹,但也依言下山。起初只是完成任务便回,后来,许是心境真的在行走间开阔了些,她下山归来的间隔渐渐变长,偶尔,身边还会多出一两个身影。
有时是某个遭了灾祸、流离失所的村落里,眼神惶恐、拽着她衣角不肯放手的稚童;有时是某个被小妖骚扰、家破人亡、只剩孤身一人的老妪;有时甚至是几只受伤的、开了些许灵智的小兽。她从不解释,只默默将人带回清妄宗山脚下,寻一处安稳所在安置,留下些银钱、丹药或基础的修炼法门,便转身回山,并不多加过问。仿佛只是随手拂去尘埃,做完便罢。
荷禾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侓欲清归来的消息,也总能“恰好”在侓欲清安置那些人的时候,派弟子送去合适的衣物、药材,或是“顺路”前去查看伤势。她从不亲自与侓欲清碰面,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杏林居峰主分内的照拂。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听闻师姐带回外人,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与难以言说的酸涩便会交织泛起--她下山了,她还好吗?她…可曾有一刻,想起过峰上的人?
日子便在这般看似平静的循环中过去。直到某一日黄昏,侓欲清又一次从山下归来。这一次,她身边没有跟着任何人,只是掌心之上,极其小心地托着一团东西。
那是一只鸟。体型不大,只比拳头稍大一圈,羽毛是极其漂亮的、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的靛青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此刻,这青鸟的状态很不好,双眼紧闭,羽毛凌乱,一只翅膀不自然地耷拉着,似乎受了伤,细弱的爪子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在侓欲清的掌心微微颤抖。
更引人注意的是,它似乎极通人性,即便在昏迷中,尖细的喙里仍不断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般的声音,仔细听去,竟是反复念叨着:“疼…肚子…好疼…”
侓欲清径直来到了杏林居。这是数百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踏入这里。她站在院中,看着闻讯匆匆从药房出来的荷禾,将掌心托高了些,声音是一贯的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六师妹,叨扰了。山下路上捡的,一直嚷着肚子疼,昏昏沉沉的。我诊治了一番并无内伤,但是这孩子还喊疼,只好带来给你看看。”
荷禾的脚步在看到她身影的刹那便已顿住,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师姐掌心那只青鸟上,职业的本能让她瞬间进入了状态。
杏林居内,药香袅袅。荷禾将那只青鸟小心置于铺着柔软雪蚕丝的玉台之上,指尖萦绕着温润的灵光,神色专注。她先以神识细细探查青鸟周身,感知其气血流转,又轻轻拨开其腹部的绒羽,以特殊手法触诊。
侓欲清静立一旁,目光落在荷禾娴熟的动作上,虽面色平静,但微微抿起的唇线透露出她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片刻后,荷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开来,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像是忍俊不禁,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无奈。她收回手,指尖灵光散去,转头看向师姐,语气带着一种想笑又强自按捺的微妙:“四师姐,”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青鸟…并无大碍。”
侓欲清眸中掠过一丝疑惑:“并无大碍?可它一直呼痛…”
荷禾轻轻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专业,但眼底那抹笑意终究没藏住:“它并非受伤,也非中毒或是中了什么邪术。它这‘肚子疼’…乃是因一时贪嘴,食了过多难以消化的灵谷杂粮,加之似乎受了些惊吓,气息不顺,导致食积气滞,通俗些讲,便是…吃撑了,胀气。”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一位化神期修士,清妄宗青竹峰峰主,郑重其事地抱回一只因为吃撑而肚子疼的鸟…这若是传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侓欲清显然也愣住了,清冷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低头看了看玉台上那只依旧蜷缩着、偶尔因为胀气不适而细微抽搐一下的青鸟,又抬眼看向荷禾,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吃撑了?”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茫然。
“是。”荷禾肯定地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不同于平日里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礼貌微笑,“想必是它在野外寻到了某处灵气充裕的谷地,或是哪位同门不慎洒落的灵粮,贪食过量。又或许进食时被什么动静惊扰,噎住了气息。并非什么疑难杂症。”
她走到一旁的红木药柜前,取出一小撮晒干的山楂末,又兑了少许温和助消化的陈皮茯苓水,用玉匙极小心地撬开青鸟的喙,将药液缓缓滴入。
“喂些消食导滞的山楂陈皮水便可,待其腹中积食化解,气息顺畅,自然就不疼了。”荷禾一边动作轻柔地喂药,一边解释道。她看着掌中这小小的一团,想起师姐方才那郑重的模样,心底那份因她主动前来而泛起的涟漪之上,又不禁添了一丝柔软的莞尔。
她的师姐…还是温柔啊~
喂完药,荷禾用指尖凝聚一丝极温和的木系灵气,轻轻按摩着青鸟的腹部,帮助药力行开。不过片刻功夫,那青鸟紧蹙的神情便舒缓开来,喉咙里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呜咽,反而打了个小小的、带着山楂酸味的嗝,蜷缩的身体渐渐放松,竟似要睡去。
荷禾收回手,转身对侓欲清道:“四师姐放心,已无碍了。让它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想必就能活蹦乱跳了。”
侓欲清看着玉台上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甚至开始轻轻打鼾的青鸟,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抬眼看向荷禾,目光在她带着浅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复又移开,只道:“有劳六师妹。”
语气依旧清淡,但荷禾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清冷声线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无妨,举手之劳。荷禾微微颔首,压下心头的微澜,语气依旧温和得体。她看着侓欲清转身欲走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补充道:“四师姐日后若再遇到类似…呃,情况,若是确认无外伤邪气,不妨先试试喂些清淡易消化的食水,或轻轻为其顺气,或可缓解。”
她这话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更多的是想多留她说几句话。
侓欲清脚步微顿,耳尖悄悄染上了一抹红,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又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她便径直离开了杏林居,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与药香深处。
荷禾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玉台上酣睡的青鸟,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却漾开一抹真实而温柔的笑意。烛火摇曳,将荷禾的身影拉得细长。侓欲清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院外廊下,四周重归寂静,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以及玉台上青鸟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荷禾没有立刻离开。她静静地立在玉台边,低垂着眼眸,望着那只酣睡的青色小鸟,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它柔软温暖的羽毛。良久,她才重新坐下,伸出食指,用指腹最柔软的部位,极轻、极缓地,继续为小青鸟揉着肚子,帮助它化散那点可笑的积食。
她的动作比方才侓欲清在场时更加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珍视,仿佛触碰的不是一只偶然所救的鸟儿,而是某种易碎的幻梦。
烛光在她秀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微微俯身,对着那睡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小生灵,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喃喃低语,仿佛在完成一场被中途打断的对话:“…她总是这样…看着对什么都淡淡的,可路边瞧见只受伤的雀儿,淋雨的小猫,甚至是一株被踩倒的野草…都会停下来瞧一瞧。”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也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眷恋。
“方才…我其实还想说…你这小东西,运气是顶好的。能让她遇上,还能让她…亲手捧回来。” 她的指尖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有酸涩,更多的却是一种温柔的释然,“她那人啊…最怕麻烦,也最是心软。定是见你疼得可怜,又叽叽喳喳吵得她没法赶路,才把你捡了回来。不…无论你吵不吵,只要求助了她都会帮的…”
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几分自嘲,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幸好,只是吃撑了。若真是重伤难治,她的好师姐不知又会暗自愧疚多久。
“她定是觉得…把我牵扯进这种‘小事’里,有些过意不去,才急匆匆离开呢。” 荷禾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青衫微拂的身影,语气愈发轻柔,“其实…她不知道,我…我倒是盼着,她能多些这样的‘麻烦’才好。还是算了…生病并不好,这样的事还是少一点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羽毛落地,消散在空气中。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也一同压下。指尖的动作依旧温柔,眼神却渐渐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疏离。
“好了,睡吧。”她对着青鸟低语,也像是对自己说,“明日醒了,便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了。她…或许还会来看你一眼。”
我也能再看她一眼。
荷禾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墙上,孤单,却莫名透着一股执拗的温柔。内室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那未尽之言,在夜色中悄然流淌。
夜色渐深,杏林居内室烛火昏黄,静谧安宁。玉台上的青鸟在药力与荷禾轻柔的按摩下,腹中胀痛渐消,意识从混沌的黑暗中缓缓上浮。
它纤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撑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暖黄的光晕和朦胧的影子。剧烈的疼痛已经退去,只剩下一种虚脱后的绵软与温暖。它本能地朝着那温暖的来源望去。
烛光下,一张脸孔在它朦胧的视线中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低垂的、专注的眼眸。那眼眸的颜色如同被春水浸过的暖玉,温润剔透,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它身上,带着一种它从未在任何生灵眼中看到过的、极致的温柔与怜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她轻柔的呼吸微微颤动。
视线稍稍清晰了些,它看清了这张脸的全貌。带着攻击性、侵略性的美,让人第一时间就能注意到那双桃花眼。肌肤细腻,宛如上好的白瓷,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鼻梁秀挺,唇色浅淡,嘴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翘的弧度,即使不笑,也显得恬静可亲。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她额边滑落,更添了几分柔美。
她正微微俯身,靠得很近,一股淡淡的、清冽中带着甘醇的药草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它的鼻尖,奇异地安抚了它最后一丝不安。她指尖的动作是那样轻,那样缓,仿佛它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温暖的触感透过羽毛,一直熨贴到它懵懂的心底。
这一刻,世间万物仿佛都静止了。剧烈的疼痛、被追杀的恐惧、昏迷前的无助…所有糟糕的记忆,都被眼前这抹温柔的身影、这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专注而怜爱的眼神,涤荡得一干二净。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强烈的悸动,如同破土的春芽,猛地撞进了青鸾的心房。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小小的身体里涌动着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依赖、想要永远留住这片温暖的冲动。
她呆呆地望着荷禾,朦胧的睡眼彻底睁开,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
(许多年后,当这只青鸾修炼有成,依然会清晰地记得这个夜晚,这个瞬间。她那个时候才会明白,那种一瞬间击中灵魂的悸动,名为 “一见钟情” 。)
荷禾并未察觉掌下小生灵内心的翻天覆地。她见青鸟睁开了眼,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动作愈发轻柔,声音温软得像是在哄孩子:“醒了?肚子可还疼?”
青鸾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带着依赖意味的“咕”声,不自觉地用小小的脑袋,蹭了蹭她温热的指尖。
荷禾只当它是撒娇,莞尔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贪吃的小家伙,下次可莫要再胡吃海塞了。”
“咕!”青鸾用脑袋蹭了蹭荷禾的手指,又开始用扇动翅膀,在荷禾面前跳来跳去,她记得求偶是这样做的。
荷禾看着小青鸟蹦蹦跳跳,在她面前打开翅膀扇,以为小家伙被治好很开心,这才放下心,想着继续去处理杏林居的订单。便又用手指顺了顺小鸟背上的羽毛,轻声道“你在这里待着,我要去忙了…莫要乱跑。”
青鸾被摸了后背,一整只鸟都愣住了,进展这么快吗?她…她还没准备好…但是好像也能接受……
小鸟头顶开始冒粉红色的泡泡了,荷禾看着又趴了下去鸟,只当是跳累了,便出了内室,面对厚厚的一摞药单,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