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展颜离京赴任青海的行列,在初冬一个萧瑟的清晨悄然启程。他竟真的一个妾室也未带,只拣选了数名得力的管事、健壮的家丁,以及一队皇帝派遣的精锐护卫,外加若干伺候起居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踏上了西行之路。
家书中,只言路途顺利,勿念,对京中人事,尤其是李鸳儿与孩子们,提及甚少,字里行间透着的,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疏离与对未来的踌躇满志。
这结果,早在李鸳儿预料之中。也好,天各一方,各自安生,至少暂时,她不必再悬心于崔府后院的风波,也不必面对崔展颜那日益令人不安的审视目光。
宫中岁月,看似平静,却比流水更易逝。转眼间,第一场细雪悄然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为这巍峨宫阙平添了几分清冷寂寥。御花园西北角的梅林,几株早梅已凌寒绽放,胭脂点雪,幽香暗浮。
这日傍晚,雪霁初晴,一轮冷月高悬,清辉遍洒,将覆雪的梅林映照得宛如琼瑶仙境。李鹂儿临近产期,身子愈发沉重,早已不便出门。
李秀儿似乎也因庄妃三胞胎带来的压力,近来心事重重,少了些赏雪的闲情。李鸳儿哄睡了孩子,独自披了件银狐斗篷,也未唤宫女跟随,信步踏入了这片寂静的梅林。
积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梅香,吸入肺腑,似乎能涤荡掉些许深宫积郁的沉闷。她仰头望着枝头簇簇繁花,在月光与雪光映衬下,红得愈发娇艳,白得愈发晶莹。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清晰可闻。雪地上,一串孤零零的脚印蜿蜒向前,仿佛是她在这偌大宫廷中,踽踽独行的写照。
一丝难以言喻的黯然,悄然漫上心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诗句莫名浮现,却让她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折给谁呢?又能为谁而折?
目光流转,被头顶一枝斜逸而出的红梅吸引。那花开得极盛,姿态风流,在月色下灼灼夺目。她心中微动,踮起脚尖,伸手想去折。
奈何那枝条生得高,她努力探身,指尖几次堪堪擦过花瓣,却始终够不着着力点。试了几次,终究是徒劳。她有些气馁地放下手臂,跺了跺微凉的脚,放弃了那枝高处的繁华,转而折下近旁一小枝疏淡的白梅,随手斜插在自己左侧的鬓发间。
冰凉的触感贴着额角,带着幽幽冷香。
正自对着雪地出神,忽听得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踩踏新雪的“吱呀”声。她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奉命来采梅,或是其他妃嫔也来赏景,并未在意,也未回头,只微微侧身让了让。
然而,那脚步声并未远离,反而停在了她身后极近处。下一瞬,她右侧鬓角忽地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发丝,插了进来。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的是柔软冰凉的花瓣——是一枝梅花!
她愕然转身。
月光雪光交织下,一身玄色织金常服的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身后。他手中空空,方才那枝她踮脚也够不着的、开得最盛的红梅,此刻正稳稳地、恰到好处地簪在她右侧鬓发间,与她左侧那枝白梅相对,一红一白,映着她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眸和泛着凉意的脸颊。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扫过她鬓间的梅花,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笑意,抬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雪沫,声音在这寂静的梅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低沉:“这花,很配你。”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了些,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你戴着,更美了。”
李鸳儿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脸颊瞬间滚烫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失了节奏般狂跳。月色,雪光,梅香,还有眼前这位距离过近、目光过于专注的九五之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逾矩。
她慌忙后退半步,深深垂下头去,屈膝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臣妇不知陛下在此,扰了陛下赏梅雅兴,实在罪过。臣……臣妇这就告退。”
她想逃,这静谧无人的梅林,这过于暧昧的气氛,都让她感到无比危险。他是皇帝,是妹夫,是她必须保持距离、敬而远之的人。
然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却在她转身欲走时,轻轻拉住了她斗篷的袖缘。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退下什么?”皇帝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笑意下的强势却不容错辨,“既来了,便是缘分。陪朕走走,赏赏这月下寒梅。”
他松开手,仿佛方才的触碰只是无意,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满树梅花,侧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喜欢哪一枝?够不到的,”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朕,帮你折。”
李鸳儿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拒绝是忤逆,顺从……又是何等境地?她看着他,又迅速移开目光,落在雪地上两人几乎重叠的影子上。梅香愈发浓郁,几乎要将人熏醉。
(李鸳儿内心):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偶然遇见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料?那枝红梅……他是何时来的?
看到了多少?为何要亲自为她簪花?
那句“配你”……这根本不该是一个皇帝对臣妇、妹夫对大姨姐该说的话!鹂儿……秀儿……若是被人看见……
(皇帝内心):果然在这里。这满园梅花,都不及她鬓边这一枝。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比宫中那些刻意逢迎的妃嫔生动得多。崔展颜走了,远在青海……这宫中,能护着她,决定她命运的,只有朕。她该慢慢明白。
“臣妇……”李鸳儿艰难地开口,试图找回理智,“不敢劳烦陛下。夜色已深,寒气袭人,陛下龙体为重……”
“朕不冷。”皇帝打断她,径自伸手,折下近旁一枝半开的绿萼梅,递到她面前,“这枝如何?清雅,不张扬,倒有几分像你。”
他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将花枝放入她微凉的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李鸳儿如同被火燎到般,猛地缩回手,那枝绿萼梅差点掉落,又被皇帝稳稳接住。
四目再次相对。他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玩味,还有某种她不敢深究的笃定。她则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既羞且惧,还有一种深埋心底、被她拼命压抑的、对眼前这强大庇护的复杂悸动。
雪落无声,梅香暗浮。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洁白的雪地上,几乎交叠在一处。
这寂静无人的梅林,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暂时抛却了君臣之别,姐夫姨姐的伦常,只剩下男人与女人,猎人与猎物,或者说……棋手与那颗他早已看中、势在必得的棋子。
“走吧,”皇帝转过身,将那枝绿萼梅依旧拿在手中,缓步向前,“前面的梅花,开得更好。”
李鸳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和鬓边那支他亲手簪上的红梅花。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心底却有一簇不该有的小火苗,被这月色、梅香、和那不容抗拒的温柔强势,悄然点燃。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可能再也无法回头。可在这深宫之中,她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最终,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梅香的空气,提起沉重的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个玄色的身影。雪地上,两行脚印,一前一后,渐渐深入梅林深处,消失在如雾的月光与暗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