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四刻,夕阳从鹰愁川的缺口斜照进来,雪地泛起橘红色的光泽,像是给白色绒毯铺了一层火焰纹路。风已经停了,空气却愈发寒冷,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缠绕在人们的鬓边。
鹰愁川尾段,旧称“苇子洼”的地方,此刻被积雪覆盖,根本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沼泽。只有一道微微隆起的旧田埂,像一条冻僵的灰蛇,蜿蜒着没入远处的薄雾中。
田曹掾田行简站在雪地里,他今年三十岁,是个文吏,此刻手执铜尺与《田形册》,面色被寒风吹得发青。他的对面,是六十岁的里正韦三叔,驼着背,祖上三代都掌管着苇子洼的田籍。韦三叔蹲在旧田埂上,手指着雪下的泥土,语气坚定:“这埂就是界,再不能往南推!”
两名兵卒和四名民夫站在十步开外,静静地充当见证。
田行简展开《田形册》,用铜尺比着新拉的测绳:“新界在此,旧埂北移四十步,韦叔,请按指印。”
韦三叔却将手掌缩进袖口,声音有些发颤:“四十步?那是祖田!祖坟也在埂下!”
他蹲下身,扒开积雪,露出旧田埂的草根。“看——这是先祖亲手培的土,火再烧,埂还在!”草根下的冻土被火烤得发黑,却仍能辨认出被犁铧反复翻过的旧痕。
田行简示意兵卒协助,沿着旧田埂轻轻挖掘。不足一尺深,只听“铛”的一声,铁锄碰到了硬物。众人拨开冻土,一块花岗岩界石显露出来。顶面阳刻着前朝“永徽”年号,正中是方正的官印篆文,印纹深邃宽阔,被冻土填得发黑。
界石出土的瞬间,夕阳正好照在印纹上,篆文的阴影与雪地的亮面形成强烈反差,像一枚被重新点燃的旧火。
韦三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抚摸那方印纹。指尖触到冰冷的深沟,泪珠滚落,砸进雪泥里。“真是……真是官印啊!祖上说有印,真有印!”他抬头望向新测绳——暗红的血冰在夕阳下像一条冷火。旧印与新绳之间,那四十步空地,是火与血的代价,也是活下去的出路。
田行简蹲下身,将朱砂匣递到对方面前:“旧印是祖证,新绳是今证;祖证今证,同归于此。”
韦三叔用袖子擦去眼泪,双手接过狼毫笔,在《界约》纸背按下整只右手。掌缘还带着泪迹与泥迹,朱印混着水痕,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随后,他用左手拇指蘸取朱砂,重重按在旧界石的印纹上方。两印交叠,一红一黑,一今一古,完成了时空的画押。
田行简将《界约》复写一份,塞回石下的原穴,重新覆土埋好。“韦叔,旧印留在地下作证,新手印留在册上作凭——天地同契。”
他起身,用铜尺轻击新绳,“基准绳——定!”铜声清脆,狼骨标桩上的冻血被震落几滴,像是给新界洒下了封蜡。
田行简双手托起《界约》,对着雪光最后一次核对掌印与朱纹。泪痕、泥渍、朱砂交叠处,像一朵冻干的梅瓣。他指尖微颤,却极力压下情绪。
他先向里正深施一礼,喉头滚动,只吐出一句:“韦叔,今日之后,你我同守一绳。”随即转身,对兵卒挥手,声音拔高:“基准绳——定!朱印已成,不得再移!”
他取铜尺轻击狼骨标桩,“当”一声脆响,既给新界上了封蜡,也把自己的情绪钉进了冻土。
田行简眼眶发热。他第一次看见“制度”被泪水浸透,不再是冰冷的朱印,而是带着体温的掌纹。肩头感到沉重,旧印与新手印同时压在他手中的《田形册》上,仿佛同时扛着“前朝权威”与“当下百姓”的双重托付。心底却松了口气——里正画押,意味着南移四十步的“新界”获得了情感认同,后续豪族毁约、百姓抗丈等风险都会降低。他终于可以回营田使司交差了。
他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把自己袖中的干净白绢悄悄塞给韦三叔,让他裹住冻裂的手掌。这一动作胜过千言万语,表明“制度”也留有余温。低头时,他看见对方棉鞋上沾着的旧埂黑土,心里默念:“祖田不会消失,只是被新绳圈进来,一起活下去。”
起身时,他用铜尺背轻击自己掌心,冰屑与泪迹一同飞散。心里已决定:若有人敢动这条基准绳,他必以泪印为凭,死磕到底。
泪痕未干,田曹掾的声线已恢复冷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制度第一次被体温烫疼,也是他从此把“丈量”当成“守护”的瞬间。
韦三叔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泥。他望着那道新拉的测绳,又回头看了看刚刚重新埋好的界石,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田大人,”他轻声说,“等开春了,我带您去看看祖坟。就在那边山坡上,能看到整片苇子洼。”
田行简点点头:“一定去。”
民夫们开始收拾工具。一个年轻民夫好奇地问:“韦叔,那界石埋在地下多少年了?”
韦三叔望着远方,眼神悠远:“我祖父说,他小时候这界石就在了。那年头,苇子洼还是片水草丰美的好地方。”
夕阳渐渐西沉,雪地上的橘红色慢慢褪去,换上了淡紫色的暮霭。田行简仔细收好《界约》,将朱砂匣和狼毫笔一一归位。他走到韦三叔身边,轻声道:“韦叔,该回去了。”
韦三叔最后看了一眼那道旧田埂,转身跟上田行简的脚步。他的步子虽然蹒跚,却比来时坚定了几分。
回营的路上,田行简一直沉默着。他想起刚才韦三叔落泪的模样,想起那方深埋在冻土下的前朝官印,想起测绳上已经冻结的血迹。这一切,都让他对“界限”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界,不仅是土地的划分,更是记忆与传承的载体。一道田埂,承载着韦家三代人的汗水;一方界石,见证着朝代的更迭;一条血绳,凝聚着当下的付出与希望。
回到营田使司时,天已经黑透了。田行简直接去了文书房,他要连夜整理今天的记录。在灯火下,他再次展开那份《界约》,韦三叔的掌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泪痕与朱砂混合的痕迹,像是一幅抽象的画,诉说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霍煦庭推门进来时,田行简还在伏案工作。“听说今天很顺利?”霍煦庭问道。
田行简起身行礼,将《界约》呈上:“韦里正已经画押了。我们还发现了前朝的界石。”
霍煦庭仔细看了《界约》,目光在那枚混合着泪痕的掌印上停留良久。“很好。”他轻轻点头,“有了里正的支持,后续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田行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我们这样移动田界,是不是对前人太不敬了?”
霍煦庭沉默片刻,指着《界约》上的掌印说:“你看,这不仅是界约,更是一种传承。前人以界石为证,今人以血绳为界,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只要心中存着对土地的敬畏,对前人的尊重,田界的移动就不是背叛,而是延续。”
田行简若有所悟。他想起韦三叔最后那个坚定的眼神,想起他答应带自己去看祖坟时的神情。是的,这不是背叛,而是为了让这片土地继续养育生活在其上的人们。
夜深了,田行简终于整理完所有文书。他吹灭灯火,走出文书房。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泽。远处,鹰愁川的方向隐约可见一道细线,那是今天刚刚确定的基准绳。
他想起明天还要去另一处勘测,那里的情况可能比苇子洼更复杂。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因为他知道,每一道田界的划定,都不只是冷冰冰的测量,更是与这片土地、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一次深刻对话。
而这样的对话,还将继续下去,直到这片荒原真正变成良田,直到所有的付出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