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宴会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耳畔蓦地一空,只余满室清寂。
仪态端然地持了半日,压得人骨缝里都透出酸软。
皇后斜斜地倚着,以手支颐,眼睑半垂。容音静立在她身侧,正不轻不重地为她揉按着肩颈。
淑妃捧着一本泥金封面的册子,信手翻到末页:“怪了,商贾巨富竟屈居榜末?席间那叠子银票我可是瞧见了,都能砌墙了!莫不是造册之人一时笔误了?”
那册子是殿中省才呈上来的,记着此番宫宴诸位命妇捐赠的明细。
崔琇正执壶为自己续茶,闻言唇角微弯,温声道:“姐姐这可就冤枉人了,今日负责记册的可是殿中省的老人,断不会出半分差错的。”
淑妃的目光凝在册子上,指尖将那几行字轻轻点过:“商人沈世安妻陈氏捐银一两、商人吕颂妻李氏捐银二两、商人范崇信妻余氏捐银三两……这?”她抬眼望向垂手候在一旁的造册官,“你莫不是少写了个字吧?”
那内官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娘娘明鉴!奴才便是向天借了胆子,这册上的数目也不敢有半分错漏……确、确实只有这些。”
他当时只疑是自家耳背听差了,再三确认后,才满腹狐疑地落笔。天爷,那几位夫人腕上的金镯,随意刮些末子怕也不止这个数,真不知她们从何处寻来这般零碎银两。
皇后已明了关窍,只闲闲评了一句:“倒是个会办事的。”她抬了抬手,“起来吧。淑妃与你顽笑罢了,不必当真。”
内官依礼谢恩后起身,随即垂首躬身,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重新站定。
见淑妃犹自不解,崔琇抬手为她也续了杯茶:“姐姐细想,她们若真夺了前三,商贾之名凌驾百官之上,岂非将满朝朱紫都得罪尽了?届时随便哪处关节卡一卡,便是灭顶之灾。”
淑妃怔了怔,轻嗤道:“闹了半天,竟是银子也怕官威。只是苦了百姓,平白少了这许多接济。”
崔琇端起身前的茶盏,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再看看吧。”
淑妃将册子合拢,轻轻搁在案上,身子向后一靠,懒懒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了。”
门帘微动,一道身影侧身而入。
小宫女垂着眼,步履轻捷地走到殿中,在离凤座约一丈远处停下:“禀娘娘,范夫人、沈夫人、吕夫人已到,此刻正在殿外候传。”
皇后睁开眼,从容坐直了身子,容音替她抚平衣袖上褶皱。
崔琇放下了茶盏,淑妃也悄然端正了坐姿。
待一切整理妥当,皇后方缓声开口:“宣她们进来。”
小宫女退至门边,掀开帘子侧身微让,恭谨地将三人引入殿内。
范夫人垂首走在最前,目光分毫不敢斜视,只牢牢追随着前方宫女的裙摆,步步都踏得如履薄冰。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维系着入宫前才学会的仪态。待引路的宫女悄然停步侧立,她立即依着教导,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地面:“民妇范门余氏,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
身后吕、沈两位夫人也慌忙依样跪下,哪还有半分在琼芳宴上四下打量时的自在?此刻莫说抬头,便是连眼睫都凝住了一般,不敢稍动。
殿内落针可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冗长。范余氏伏在地上,只觉得这片刻的寂静,竟比半辈子还要难熬。
终于,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夫人们请起,赐座。”
范夫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待站起身来,视线依旧垂落于地,不敢有半分逾越,只牢牢锁在自己鞋尖前的那方金砖上。
宫人搬来三张锦缎绣凳,安置于她们身后。
三人谢了恩,却都只敢欠身虚坐着,堪堪挨着凳沿,腰背绷得笔直,倒比方才跪着时更添了十二分的紧张。
皇后唇边含着一缕笑意:“今日召尔等前来,是感念范、沈、吕三家能捐出那许多银钱米粮,解了燃眉之急,实是莫大的功德。连皇上都赞尔等虽为商贾,却深明大义,心怀黎庶,殊为可贵。”她略作停顿,“今日宫宴,也多亏了你们里外帮衬,周旋得当,方才这般妥帖。”
范夫人闻言赶忙站起身来,重新伏跪于地:“皇上与娘娘天恩,民妇等惶恐无地!雪灾得解,全仗皇上圣德乾坤泽被,娘娘仁心垂怜万物。我等小民,不过是顺应天时,尽了本分,如同尘埃附于泰山,涓滴汇入江海,实在微不足道。竟蒙皇上与娘娘如此挂怀,民妇……民妇一家,感激涕零,万死难报!”说到此处,她缓了缓,“今日能入宫侍宴,更是民妇等几世修来的福分,方能有机会为娘娘效力片刻,心中唯恐有丝毫差错,辱没了娘娘的恩典。娘娘不嫌民妇等粗陋,已是莫大宽容,民妇万不敢居功。”
吕、沈两位夫人没开口,只随着范夫人的动作,一同深深地伏跪下去,姿态恭谨至极。
皇后眼底笑意愈深,温声道:“快些起来说话。今日你们是功臣,不必如此多礼。”
三人这才战战兢兢起身,依旧半欠着身子,虚坐在绣凳边缘。
皇后温言问了些家常琐事,三人皆一一应答,言辞稳妥,殿内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范余氏觑了个空当起身,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银票,复又深深跪拜下去,双手将银票高举过顶:“娘娘慈心悲悯,泽被苍生,感召日月。民妇等阖家感念天恩,愿再献上白银三十万两,助京中孤贫度过寒冬。”
吕、沈两位夫人亦立即取出银票,齐齐伏身:“民妇等愿再献白银二十万两,助京中百姓度过寒冬。”
崔琇眼波微转,目光落在那三份捧着的银票上,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愧是当家主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淑妃眉尖微挑,明知故问道:“既然有此心,方才在宴上为何不一同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