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端坐于主座之上,髻上的点翠凤凰纹丝不动,手中不疾不徐捻着佛珠。
魏晔在下首的圈椅里落了座,两名宫女敛目垂首,将一盏温热的茶置于他手边的黄花梨小桌上,而后便退了出去。
殿角的错金博山炉中,一线青烟升至尺余高方徐徐散开。
太后的声音从主座方向传来:“这次的事,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魏晔的指尖在玉扳指上缓缓转了一圈:“朕已然命安福与淑妃协同处置此事,想来很快便能有分晓。”
太后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落在魏晔脸上:“这事哀家知道。哀家是在问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一声轻叹从她唇边逸出,“宫中这才安生了几天?便又生出这等事来。焉知不是你从前的轻纵,才酿成今日之患?”
听了这话,魏晔赶紧站了起来:“儿子有错,请母后息怒。”
一直侍立在太后身侧的杜若见状,忙上前半步。
她轻轻抚着太后的背:“太后娘娘莫急,仔细身子。您心疼七皇子,皇上心里又何尝不疼呢?有什么话,您慢慢说,皇上最是孝顺,岂会不明白您的苦心?”
太后声音缓了缓:“坐吧。哀家知道,从前你是为着朝廷的安稳,这才对那韩氏多有宽容,此事原也怪不得你。”她话锋一转,“可如今这宫里,并没有韩氏那样的出身,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依着哀家的意思,此次须得从重处置,好叫六宫上下都牢牢记住,皇嗣是底线,任何人敢碰这条线,都只有以死谢罪这一条路!唯有如此,你的子嗣才能繁盛,咱们大兴的根基才能稳当!”
魏晔微垂着眼,沉声应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轻轻捻过一颗佛珠,忽然问道:“从前皇帝与哀家说,德妃人品贵重,才情出众,她所出的孩子必是好的。”话音在此处略顿了顿,“如今七皇子将满周岁,哀家瞧着,确是聪颖健壮,被德妃养得极好。这样好的孩子,皇帝难道不该更用心护着些么?”
魏晔颔首道:“儿子素日里对滚滚已是格外上心。”
太后指尖的佛珠又捻动了一颗:“锦上添花自然是好,可眼下孩子遭了罪,皇帝此刻若不能将这场风波处置干净……”她话音略顿,“许是七皇子未必能长成你所期待的模样了。”
魏晔眉心一蹙,缓缓抬起眼:“儿子愚钝,还请母后明示。”
太后将身子微微向后靠进椅背,殿内光线在她半垂的眼睑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她直直望向魏晔,目光沉静:“都说三岁看老。可这三岁之前,孩子识得什么诗书礼义?端看的,是他的母亲,如何言传身教。从前德妃怀着七皇子时就遭过算计,那余氏得了处置姑且不说,可韩氏呢?皇帝念着大皇子与二皇子,终究是留了她一条性命。德妃那时可曾在你面前说过半句怨言?”不待皇帝回答,她继续道,“还有哀家生辰那回,若非慎婕妤机敏……皇帝说不追究,德妃也默默忍了。这是她识大体,顾全你的颜面,顾全宫闱的体面。”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心比心,哀家最能体谅她。当年先帝的赵修媛,敢在你的点心里动手脚,哀家是怎么做的?哀家命人,将她活活杖毙在了永巷。”
魏晔的指尖在扳指上猛地一滞,骨节微微泛白。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可德妃再怎么识大体,她也是个做母亲的。若真被逼到悬崖边上,凭她的心性与手段,要在这宫墙之内让几个碍眼的人消失,难道是什么难事?七皇子能安稳度日,德妃自然教他仁恕之道,可若连活着都成了奢望——”她目光如寒潭深水,“那时她日夜灌输给孩子的,便只剩下‘提防’与‘自保’,甚至是……‘以牙还牙’。这般教养中长成的皇子,还是皇帝想要的么?”
“再说如今的崔家。崔徵是博陵崔氏这一辈里最拔尖的人物,只因与他父亲早年的嫌隙,才与族中不算亲近。他最疼的便是德妃这个女儿。”太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他在朝堂为你尽心竭力,不就是想让德妃在宫里过得顺遂些?若真寒了心,叫他转头接了崔氏抛来的枝……更何况,德妃那两个兄长亦是可用之才。皇帝,你是想要一门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是朝堂上再出一个……韩栋那样的权臣来?”
魏晔沉默了下去,指间的玉扳被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太后的话一字一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太后不再言语,只缓缓端起手边那盏有些温凉的茶。她垂目徐徐饮了一口,姿态甚是从容,仿佛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言语,不过是闲话家常。
她今日说的话,已然太多了。
若非有人不知死活,偏偏踩过了她的底线,她本也懒得再理会这些。可既然伸了手,便不能只拂去表面尘埃。
这股暗地里吹着的歪风,非得好好治一治不可。
虽知人心贪欲如野草,烧不尽,吹又生,但总要狠狠压下去一回,总能换来几年太平日子。
魏晔摩挲着扳指的指尖蓦地顿住,起身朝着太后一躬:“多谢母后提点,儿子记下了。”
太后将手中茶盏搁回案上:“皇帝心中有数便好。母后老了,图的不过是儿孙绕膝,享几日天伦罢了。”
魏晔直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母后说的是什么话,您还要替皇子们择新妇呢!待滚滚大好了,儿子便让德妃常带他来给您请安。只是那小子眼下正淘气,手脚没个轻重。您暖阁里那几盆精心养护的名品,可得提前收好了,免得遭了他的毒手。”
殿中氛围渐缓,杜若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顺着话头打趣:“皇上这可说差了。若真是七皇子伸手摘的,太后娘娘哪儿舍得说半句重话?只怕当时就要搂在怀里,连声夸咱们七皇子‘手劲儿好’呢。至于那花儿啊,怕是要等到夜深人静,娘娘才会对着空枝子,心疼那么一会儿。”
此言一出,惹得太后笑骂一句:“你不心疼?那改日便让滚滚去你院子里,专祸害你亲手侍弄的那丛‘玉楼春’,看你还说不说风凉话。”
杜若刚想说什么,一名宫女垂首而入,在殿中站定后福了福身:“启禀太后娘娘、皇上,七皇子突发高热,已……已有些惊厥之象。”
魏晔脸上的笑意倏地消散无踪,匆忙同太后告了声罪,往昭宁宫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