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惨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林秀兰不再犹豫,锋利的瓷片划过左臂,一道深红的口子瞬间绽开。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她伸出手指,蘸着温热的液体,在斑驳的墙壁上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林秀兰。
三个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在墙上。
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了,凑近那血字。
火苗舔上墙壁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燃烧和熄灭,而是轰然一变。
原本橘黄的火焰,竟化作妖异的莲红色,将整个屋子映得如同鬼域。
更恐怖的是,那三个血字非但没有被烧毁,反而在火光中蠕动起来,笔画扭曲、拉伸,最后竟化作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开合,无数细碎的低语汇聚成一股阴冷的风,钻进林秀兰的耳朵里。
“你也逃不掉……”
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脑子里。
林秀兰踉跄着后退,撞在桌角,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终于明白了,这与名契相连的血字,凡火根本烧不掉。
绝望之中,田有福临死前塞给她的那张羊皮地图,以及他最后的话语,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烧名……要去烧名碑……”
地图指向深山里一处早已废弃的祭坛。
村里的老人们说,那里不祥。
百年前,有个村妇为了换取全村的太平,在那座祭坛上烧掉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碑成了灰,她却疯了,终日游荡在山里,见人就问:“你看见我的名字了吗?”
此刻,林秀兰别无选择。这条路,是死路,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没有收拾任何行囊,只带了那枚属于刘志学的玉佩和那张地图,孤身一人走进了沉沉的深山。
山路崎岖,野兽的咆哮声在林间回荡,但林秀兰心中没有一丝恐惧。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处可逃的宿命感。
走了大半天,她在一处溪流边看见一间简陋的木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门口,慢条斯理地磨着一把猎刀。
他身上披着兽皮,皮肤是常年日晒风吹的古铜色,一双眼睛却浑浊而平静。
林秀兰走上前,想问问路。
老人却先抬起了头,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直直地盯着她抬起取水壶的左手手背。
那里,一道莲花状的红纹若隐若现。
老人的动作停了。
他沉默地看了那红纹许久,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盏锈迹斑斑的铜油灯。
他将灯递给林秀兰。
“拿着吧,上山用得着。”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林秀兰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五十年前,我婆娘也是这样,手背上跟你一模一样。”老人垂下眼,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有一天,她什么都没说,就往山里走。她说,烧名的人,身上不能有牵挂,心里不能留名字,脚下不能走回头路。”
他抬起手,指向云雾缭绕的山巅,那里的山峰在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碑在云里头,上山的路不好走。这些年,十个想上去的人,能有九个把命留在路上。就算有一个能出来,是不是原来那个人,就说不准了。”
林秀兰的心猛地一沉,她握紧了手里的油灯,灯身冰冷刺骨。
她忽然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老人家,你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刘志学的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他摇了摇头。
“没听过这个名字。”
林秀兰眼中的光黯淡下去。
老人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一层层解开布,里面是一截烧得焦黑的木头,只有半截,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
在焦黑的木头上,刻着两个字。
志学。
林秀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颤抖着接过那半截焦木,指尖传来木炭粗糙的质感。
这字迹,她认得。
“几年前,山里发大水,从上头冲下来的。”老人低声说,“我瞧着这木头怪,就捡了回来。你要是认得,就拿走吧。”
林秀兰紧紧攥着焦木,仿佛攥住了刘志学最后的一丝气息。
她朝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着山巅的方向,再次踏上了路。
越往上走,雾气越重,空气也越发稀薄阴冷。
那盏锈迹斑斑的油灯,竟自己亮了起来,火苗微弱,却倔强地不曾熄灭,为她驱散着浓雾。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拨开最后一道灌木丛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山巅是一片平地,但地上没有树,而是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石碑。
它们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断裂,有的倾斜,在浓雾中像一片枯骨组成的森林,静默地伫立着,透着一股万古的死寂。
每一座碑上,都刻着名字。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无数陌生的名字,像是无数被遗忘的魂灵。
林秀兰一眼就看到了这片碑林的正中央。
那里立着一座与众不同的石碑,它通体漆黑,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字迹。
而在石碑的正中心,有一个心形的凹槽,那形状,与刘志学的玉佩分毫不差。
就是这里了。
她走上前,颤抖着将那枚温润的玉佩嵌入凹槽。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佩与石碑完美地吻合在一起。
下一秒,光滑的碑面上,一道道血红色的字迹凭空浮现,如同血管在石中蔓延。
“名可替,命可换,灯不谢,路不断。”
字迹的红光映在林秀兰的脸上,显得诡异而庄严。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要烧名,总得有人来‘收名’。”
林秀兰猛地回头,看见吴德海正站在碑林边缘。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邮差服,但手里却提着一盏灯——正是韩老三给她的那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吴德海手里,并且熄灭了。
“我来当这最后一任邮差。”吴德海一步步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邮差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铜铃,伸手挂在了无字碑的顶端。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响,像是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山巅的寂静。
风雪不知何时骤然降临,席卷着整片碑林。
在漫天风雪中,一个个半透明的人影从那些刻着名字的石碑后浮现出来。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穿着破旧的衣衫,面容麻木,但他们无一例外,都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每一只左手的手背上,都印着一道与林秀兰一模一样的莲花红纹。
成百上千的亡魂,目光空洞地聚焦在吴德海身上,他们齐刷刷地张开嘴,用一种整齐划一、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
“收件人:吴德海!”
吴德海站在碑前,将邮差帽的帽檐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藏进阴影里。
林秀兰明白了。
烧名不是毁灭,而是一种交接。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些亡魂,也无需再用瓷片。
她直接举起左臂,狠狠地咬在手腕上,鲜血立刻顺着嘴角流下。
她用这最滚烫的血,在漆黑的碑面上,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举起韩老三给她的火折子,再次点燃。
这一次,火焰不再是莲红色,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赤红。
火焰冲天而起,将整座石碑包裹。
碑石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透过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和裂缝,林秀兰看见了幻象。
她看见刘志学站在火的另一头,身上干干净净,脸上带着她记忆中那种温暖的微笑。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林秀兰读懂了那句话。
“这次,换你照亮我。”
火焰旁,吴德海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邮差服,邮差帽,连同他的身体,都在一点点变得透明,仿佛要被这火焰蒸发。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火堆旁。
是李春花。
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冲天的火焰,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轻轻地抛入了火中。
那是一朵白色的莲花,圣洁无瑕,正是那口枯井里从未开放过的花。
白莲落入火焰的瞬间,火势骤然一变。
原本狂暴的赤红色火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宁静而绝对的力量,迅速褪去颜色,化作一片纯粹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白色。
白炎无声地燃烧,那座漆黑的石碑在白炎中迅速消解,化作漫天飞灰,夹杂在风雪里,飘飘扬扬,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碑的残骸。
火光熄灭了。
林秀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上那道纠缠她许久的莲花红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如同新生皮肤般的白色疤痕。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环顾四周。
风雪依旧,碑林死寂。
吴德海不见了,那些亡魂也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一顶洗得发白的邮差帽,静静地躺在原本属于烧名碑的位置上。
林秀兰踉跄着走过去,捡起帽子。
她发现,帽子里放着一封信。
一封红色的信,信封的封口没有用胶水贴上,只是简单地折好。
她颤抖着手指,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她不信邪,将信纸翻过来。
在空白信纸的背面,借着灰蒙蒙的天光,她看到了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
收件人: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