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兰的话像颗冷珠子,“啪”地砸在田小满后颈。
她攥着磁带的手一紧,磁带壳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雨丝斜斜扫过窗棂,在玻璃上拉出模糊的痕——马秀莲家的门向来关得严实,门环上还缠着她自己编的艾草绳,说是驱邪。
“走。”田小满把磁带往桌上一搁,雨靴踩得青砖地“吱呀”响。
孙玉兰缩着脖子跟在她身后,发梢的雨水滴在她后背上,凉得人打颤。
马秀莲的院门半敞着,门框上的艾草绳断成两截,在风里晃荡。
田小满推开门,霉味混着炭灰味扑出来——墙上那幅井台图没了,原先用炭笔勾的老槐树、青石板,此刻只余下些细碎的黑渣,像被人用刀背狠狠刮过。
供在门口的糖饼还码在陶盘里,糖霜结了层薄壳,蚂蚁在边缘绕着圈,终究没敢往上爬。
“田老师你看!”孙玉兰指着床底,半截蓝布包露在外面,边角磨得发白。
田小满蹲下身,布包的结扣系得死紧,她用指甲挑开,三双红布鞋滚了出来。
鞋底针脚密实,每双都缝着“马秀莲”三个字,线脚走得歪歪扭扭,和吴秀英缝“李春花”的模样如出一辙。
田小满的手指抚过鞋帮上的红边——这是吴秀英新教的样式,说是“脚背上开朵花,走夜路不怕黑”。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井边,马秀莲蹲在石阶上择菜,见她过来就慌慌张张把什么往袖管里塞。
当时她只当是老人的孤僻,此刻却明白:那是没藏好的鞋样。
“她不是躲。”田小满把布鞋轻轻放回布包,“她在替妹妹穿完没走完的路。”孙玉兰歪着头,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鞋面上,“李春花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有双红布鞋?”
雨越下越大,田小满把布包揣进怀里往回走。
转过巷口时,陈青山的巡夜灯晃了过来,伞骨上的水珠子劈里啪啦砸在他肩头。
“田同志。”他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井台石缝里塞了张纸条,看着像孩子写的。”
纸条被雨水泡得发皱,字迹却还清晰:“姐姐说,记住的人会疼,忘了才能活。”田小满捏着纸条的手发颤,这字迹和马秀莲给村部写通知时的歪扭笔锋一模一样。
“她在教自己忘。”陈青山摸出烟盒,又想起田小满讨厌烟味,手悬在半空,“可有些疼,哪是说忘就能忘的?”
夜校的煤油灯晃得人眼晕。
刘桂香正蹲在火盆边烤作业本,见田小满进来,连忙把她往暖炉旁拉:“先烤烤手,这雨渗骨头。”田小满盯着墙上的“记忆树”——孩子们用彩纸剪了名字贴上去,可好些位置都有深浅不一的胶痕,像有人反复撕下又贴上。
“有没有人写过‘不想记住’?”田小满指着“记忆树”。
刘桂香的手顿了顿,火盆里的纸灰“呼”地窜起来:“上周王阿婆烧了家史本,边烧边哭‘记着像刀割心’。我劝她,她说‘你没被血泡过脚,不知道疼’。”她掀起围裙擦眼睛,“后来我偷偷捡了半张,上面写着‘1959年9月17,井里浮起三个红布衫’。”
田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吴秀英缝鞋时说“鞋走得多,名字传得远”,想起马秀莲藏在床底的布鞋,想起王阿婆烧的家史本——原来“替死人闭嘴”不是谁下的命令,是活人自己把嘴缝上了,用疼当线,用忘当针。
深夜的县档案馆飘着霉味。
林建国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的声响惊得管理员吴德海抬起头。
“文化调研。”林建国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露出半枚烧焦的091所徽章——和张守义当年扔在井里的那枚,边缘焦痕一模一样。
吴德海的喉结动了动,低头翻出钥匙串:“乙类卷宗在最里层,看完放回原位。”
卷宗纸页脆得像薄冰,林建国翻到第三本时,手突然抖得握不住纸。
《关于净水县疫情亲历者记忆干预的手令》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落款是省防疫指挥部,1959年10月1日,而签名的“林正雄”,是他父亲的名字。
“爸。”他轻声念,指腹抚过签名的墨痕,“你当年给他们喝的,是忘忧汤,还是穿肠毒?”
井台边的夜雾裹着潮气。
田小满、陈青山、刘桂香和赵铁柱围坐在青石板上,闭眼静坐。
虫鸣被雨打湿,只剩些细碎的响。
王秀兰突然抽泣起来,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我怕我喝的水……是别人的名字换来的。”
田小满睁开眼,王秀兰的脸在雾里忽明忽暗。
她想起井里浮起的红布衫,想起吴秀英缝的布鞋,想起马秀莲藏的纸条——原来最疼的不是记,是记着还要装忘,是用别人的名字换自己的活。
她摸出一盏无字灯,灯面被雨水洗得透亮。
“今晚不记名字。”她轻轻把灯放进井里,灯影在水面晃了晃,“只记疼——疼的人,才没真正死。”
次日清晨的雾气散得慢。
田小满提着吴秀英送的红布鞋往马秀莲家走,远远就见门槛上坐着个身影。
马秀莲的白发被露水打湿,脚边放着一双缝完的红布鞋,鞋口的红边像朵开得正好的花。
“回来了?”田小满在她身边蹲下。
马秀莲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张纸——两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一个沉在井里,一个站在岸边,中间画着条线,写着“换命”。
“我替她活了三十年。”她的声音哑得像旧风箱,“现在……该她替我活了。”
田小满抬头,见她眼里的空洞正一点点裂开,有泪光渗出来,像井里的灯影。
远处山坡上,林建国站在树底下,手里捏着半张纸。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手一松,纸页打着旋儿飘进井里,另半张被他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井边的老槐树沙沙响。
田小满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青石板路上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拐杖敲地。
她抬头望去,雾气里有个身影正慢慢走来,背有些驼,手里提着个铁盒,铁盒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些斑驳的字——“091所 张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