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兰却眼疾手快,宝贝似的将照片抢了过来,小心地用指尖拂过表面,然后仔细地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内袋里,抬起头,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嫣然一笑:
“挺好的,我就喜欢这张,真实。”
在她眼里,他这份手足无措的笨拙,远比任何训练有素的潇洒都来得珍贵和真实。
就在两人沿着江畔慢慢散步,气氛温馨融洽之时,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哟!这不是陈总吗?”
陈望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脸上的柔和瞬间收敛了几分,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沉稳。
他转头,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是省轻工厅的一个处长,姓刘,在之前的饭局上有过一面之缘。
刘处长快步走过来,热情地握手,目光却好奇地扫过陈望身边、与他姿态亲密的李秀兰。“陈总,真是巧啊!这位是……?”
若是以前,陈望会毫不犹豫地介绍“这是我们合作社的李会计”。
但此刻,他感受到李秀兰挽着他手臂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脸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手臂自然地、更紧地揽住了李秀兰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语气平静而清晰地介绍道:
“刘处长,巧。这是我爱人,李秀兰。”
“爱人”两个字,他吐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
李秀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对着刘处长礼貌地微笑点头:“刘处长,您好。”
刘处长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笑容更热情了:“哎呀!原来是陈总夫人!失敬失敬!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你们这是……”
“随便逛逛。”陈望淡淡地打断,无意多谈。
又寒暄了几句,刘处长识趣地告辞了。
人一走,周围安静下来。李秀兰还沉浸在陈望那句“爱人”带来的震撼和甜蜜中,脸颊绯红。
陈望低头看她,刚才面对外人时的沉稳散去,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痞气的、有点坏坏的笑,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热气拂过她的耳廓:
“怎么样,秀兰同志?我这‘政治任务’,完成得还算到位吧?”
李秀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和调侃弄得耳根都红了,娇嗔地捶了他一下,心里却像是打翻了蜜罐。
她明白,他不仅仅是介绍,更是在向外界,也向她,宣告一种不可动摇的归属权。
晚餐,陈望选择了省城最负盛名的华梅俄式西餐厅。
高大的穹顶,华丽的枝形吊灯,厚重的红色帷幕,穿着笔挺制服、表情一丝不苟的服务生穿梭其间,留声机里播放着悠扬的苏联民歌,氛围典雅而正式。
然而,当烫金的俄文菜单和锃亮的多副刀叉摆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上时,两人刚刚在公园建立的轻松感瞬间消散,都有些无所适从。
菜单上的菜名如同天书,刀叉的排列更像是一道复杂的谜题。
李秀兰有些忐忑地小声说:
“望子,这地方……规矩太多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吃中餐吧?
我知道有家老边饺子馆不错。”
“那怎么行!”陈望的倔劲儿和好胜心被激发了,
“别人能在这里吃,我们凭什么不行?今天就在这儿吃了!”
他硬着头皮,指着菜单上最贵的那一栏,对侍立一旁的服务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同志,就按这个‘首都豪华套餐’上!”
等带着精致雕花的餐盘一道道送上,红菜汤、鱼子酱、罐焖牛肉、带着血丝的t骨牛排……
两人对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餐具和食物,再次陷入了沉默。
陈望尝试着用看起来最像样的刀叉去切割那块厚实的牛排,结果锋利的餐刀划过洁白的瓷盘,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噪音,引得邻座一位穿着体面的女士侧目,而牛排却只在表面留下了几道浅痕,顽抗不动。
周围几桌客人投来或好奇、或隐含优越感的目光。
陈望的脸绷紧了,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一种熟悉的、在陌生领域受挫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终于,在他第三次试图用叉子去叉那颗圆润滑溜的酸黄瓜,却眼睁睁看着它从叉齿间溜走、在盘子里打转时,陈望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手中的银质刀叉往桌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一声脆响。
他抬起头,对着不远处候着的、表情略显紧张的服务生,用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却又带着他惯常发号施令时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语气,朗声说道:
“同志!麻烦你,给我们拿两双筷子来!要快!”
“……”
一瞬间,仿佛连留声机的音乐都停滞了。服务生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清。
邻桌那几位衣冠楚楚的客人也明显愣住了,随即有人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李秀兰先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阻止,觉得这太丢人了。
但当她看到陈望那副虽然窘迫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清澈而理直气壮的模样时,一种奇异的勇气和共鸣感油然而生。
她不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他这份打破规则的坦荡,可爱极了。
她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最终再也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先前所有的紧张和不适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陈望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自己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也维持不住了,忍不住跟着咧开了嘴,尴尬的气氛瞬间被这共同的笑声冲得无影无踪。
他隔着桌子,伸出手,紧紧握住她放在桌面上、因为笑而微微颤抖的手,低声道:
“管他什么洋规矩,咱们中国人,就用筷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最终,这顿价格不菲的俄式大餐,在两人笨拙却欢乐地使用筷子,夹起牛排,舀起红菜汤的过程中,变得妙趣横生。
李秀兰觉得,盘中任何珍馐美味,都比不上此刻心里的甘甜与自在。
华灯璀璨,两人手牵手走在中央大街光滑的面包石路面上。
两旁巴洛克和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在灯光下宛如童话城堡。
陈望的手心有些潮湿,牵手的姿势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但他五指有力地穿插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握得坚定而沉稳。
“感觉怎么样?”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完成重要战略部署后的轻松,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求表扬的意味。
李秀兰将他的手回握得更紧了些,几乎要嵌进他的骨节里。
她侧过头看着他,眼中映着满城流光溢彩的灯火,柔声说:
“比跟瓦西里将军谈判还累。”
她清晰地看到陈望眼中闪过一丝类似失望的神色,忍不住莞尔,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香气的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但是……感觉很好,特别好。陈望同志,你的‘恋爱补课计划’,首日执行,表现优异。”
陈望愣住了,感受着脸颊上转瞬即逝的温软触感,看着她狡黠而明媚的笑容,心里那块最坚硬、最冰冷的角落,仿佛也被这冰城的秋夜和她的柔情,彻底融化,涓涓细流,温暖地淌过四肢百骸。
他知道,学习“谈恋爱”这门他此前从未涉足过的、比任何商业谈判都复杂的功课,虽然开头状况百出,笨拙不堪,但他心甘情愿,并且满怀期待,要和她一起,手牵手,一直、一直学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