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十八岁的生辰宴,是济世堂近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吴长生特意关了半日店,在内堂摆了三桌酒席。王承毅和陈秉文两家人悉数到场,就连平日里受过济世堂恩惠的街坊四邻,也送来了各色贺礼,将不大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王承毅嗓门最大,几杯酒下肚,便拉着吴长生,非要再比一次酒量,吹嘘着自己如今得了兄弟的药方,身体比年轻时还好。陈秉文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不时与相熟的街坊聊上几句,羽扇轻摇,一派儒雅风范。王平则像个小大人一样,帮着招呼客人,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今晚的主角。
阿婉坐在吴长生身边,穿着一身崭新的水蓝色长裙,长发用一根红绳束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少女像一朵在晨曦中悄然绽放的莲花,清丽、明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吴长生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意。为女儿倒酒,为挚友夹菜,与前来道贺的邻里寒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妥帖,扮演着一个完美的主人家,一个慈爱的父亲。
可吴长生的心,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半点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因为吴长生知道,这场热闹,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一点浮光掠影。
酒过三巡,到了送贺礼的时候。
王承毅献宝似的,从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中,取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剑身长一尺七寸,比寻常短剑要窄上一些,剑刃在灯火下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是用了最好的青钢,经过了千锤百炼。
“阿婉,王叔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王承毅将短剑递到阿婉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道,“这是你去年画了图纸,非要我打的。今天你及笄,算是个大人了,这柄‘青穗’,便赠予你防身。愿你像这剑一样,有锋芒,也有坚守!”
话音刚落,一旁的陈秉文便摇着扇子笑道:“王铁匠,你这是唯恐阿婉丫头不够像你,将来好把人家的门板也一并拆了。女儿家的及笄礼,打打杀杀,终究是煞风景。”
王承毅把眼一瞪:“陈书生你懂什么!这叫一力降十会!在江湖上,拳头硬才是真道理!我们阿婉,可不能当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阿婉接过短剑,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少女的眼中,是武者见到神兵时,难以掩饰的喜爱。她朝王承毅甜甜一笑:“多谢王叔,阿婉很喜欢。”
陈秉文的礼物,则是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图谱。展开来,上面用朱砂细细绘制了数十个人体脉络图,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各处穴位的功效与击打后的反应。
“阿婉丫头,老夫不通武道,只懂些岐黄之术。”陈秉文轻摇羽扇,微笑道,“这卷《女子防身点穴图》,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你要记住,武学之道,杀人是末技,救人、乃至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乘。”
阿婉认真地看着图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陈爷爷,阿婉明白。攻其必救,方为上策。伤人下策,服人中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这图上所载,既是伤人之法,也是救人之术,全在一心。”
此言一出,陈秉文抚须大笑,眼中满是赞许。
最后,轮到了吴长生。
吴长生没有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宝物,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木盒。
这根簪子,是吴长生花了七个晚上,亲手削成的。选的是后院那棵被雷劈过,却又顽强活下来的桃木。簪头那朵金银花,更是吴长生反复修改了十几次的得意之作。金银花,是吴长生教给阿婉的第一味药,一蒂二花,一阴一阳,既能清热解毒,为人间带来芬芳;若是用法不当,其寒性也能伤人脾胃。一如医道,一如武学,一如人心。
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木簪。
簪子是用最寻常的桃木削成,但雕工却极为精巧。簪头的位置,被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银花,花瓣层层叠叠,脉络清晰,仿佛能闻到那清苦的药香。
“爹没什么贵重的礼物给你。”吴长生将木簪拿起,亲手为阿婉插在发间,动作轻柔,“只愿你像这金银花一般,无论生在何处,都能坚韧生长,清热解毒,济世救人。”
这是吴长生的心里话。这十八年来,吴长生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将阿婉培养成另一个自己。一个更完美的、没有长生之苦的、纯粹的医者。
可就在吴长生为阿婉插上木簪的那一刻,少女忽然抬起了头。
阿婉看着吴长生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热闹的、满是祝福声的宴席上,在所有人都为少女的成长而由衷感到高兴的氛围里,阿婉的目光,却像一汪深秋的寒潭,平静、清澈,却又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困惑,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吴长生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吴长生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了。
从那日阿婉在自己房中,问出那个关于“瓶颈”的问题开始;从那次少女为自己添茶,手腕相触,如遭雷击般后退开始;从这几日,阿婉总是在不经意间,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凝视自己开始……
吴长生就知道,自己用十八年光阴,小心翼翼编织出来的、名为“父亲”的温馨幻象,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阿婉长大了。
少女不再是那个只要一颗糖人就能哄好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会全然信赖父亲所有话语的学徒。
她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判断,更有了……一个后天武者,对于气息、对于岁月、对于生命最敏锐的直觉。
吴长生可以骗过镇上所有的人,可以骗过王承毅,甚至可以骗过心思缜密的陈秉文。
但吴长生骗不过朝夕相处十八年、并且同样踏入了武道门槛的女儿。
那把悬在头顶十八年的利剑,终究,要在今晚落下来了。
吴长生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依旧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只是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他在等。
等女儿问出那个,足以让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安静下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