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淡淡檀香。黛玉裹着那件月白软缎斗篷,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巢穴的幼鸟,蜷在苏云璋怀中,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悄悄打量着这陌生而温暖的地方。
老太君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目光片刻不离那小小的人儿。她见黛玉虽仍怯怯的,但比方才在二门时松弛了些许,心中稍安,忍不住又向前倾了身子,柔声唤道:“玉儿,到祖奶奶这儿来,让祖奶奶好好瞧瞧你,可好?”黛玉闻声,小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攥着苏云璋衣襟的手又紧了几分,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小脸埋得更深了。
苏云璋感受到她的恐惧,手臂稳稳地托着她,并未强行将她交出,而是侧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缓如拂过棠梢的春风:“玉儿不怕,你看,祖奶奶的眼神多慈祥?她是你父亲的亲人,也是这世上最疼小辈的长辈。她那里有甜甜的蜜饯,有软软的暖枕,还有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二叔抱你过去,就坐在祖奶奶身边,好不好?”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黛玉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她犹豫着,极慢地抬起眼帘,偷偷望向那位须发如雪、目光却异常温暖明亮的老人。老太君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动静,脸上绽开一个愈发慈和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在说:“看,我不可怕的。”
苏云璋见状,这才抱着黛玉,缓步走到老太君榻前,却并未立刻将人放下,而是自己先坐在老太君身侧的凳子上,依旧让黛玉安稳地待在自己怀中,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正对着老太君。这个距离,既能让老太君亲近孩子,又给了黛玉一个感到安全的缓冲。
老太君何等通透,立刻明白了孙儿的用意,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她不再急于将孩子揽入自己怀中,只是伸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温暖的手,极轻极柔地抚过黛玉柔软的额发,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冰凉的小脸蛋。“可怜见的,这小手凉的…”老太君喃喃,语气中满是心疼,随即吩咐身旁的贴身嬷嬷,“快去,把我那件银狐皮里子的斗篷找出来,还有前儿宫里赐下来的那盒糖渍梅子也拿来,给孩子甜甜嘴。”
下人们应声而去。老太君又看向黛玉,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玉儿,往后啊,你就住在这儿。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祖奶奶说。谁敢给你委屈受,祖奶奶第一个不答应!”
这时,得到消息的柳清徽也匆匆从自己院中赶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襦裙,墨发轻绾,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气质如静水幽兰。她步入暖阁,先向老太君、公婆行了礼,目光便落到了苏云璋怀中的那个小身影上。
早在云璋南下前,夫妻夜谈时,他便将林如海托孤之事、黛玉的身世处境,尽数告知于她。此刻见到这真人,见其果然如云璋所言,灵秀异常却羸弱惊怯,心中那份由夫君嘱托而生的责任,瞬间化为了真切的怜爱。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围上去,而是先走到苏云璋身边,对他微微颔首,递过一个“一路辛苦”的温柔眼神,然后才在他身侧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黛玉齐平。“玉儿,”她开口,声音清柔婉转,如同幽谷琴音,不带丝毫压迫,“我是你柳姨姨。”她没有立刻自称“娘亲”,怕太过突兀,吓到这孩子。她注意到黛玉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已经有些发皱的小包袱,便从袖中取出一方自己亲手绣制的、角上缀着一颗圆润珍珠的雪白丝帕,轻轻递到黛玉面前,柔声道,“这个送给你,擦擦手,好不好?你看,上面还有颗小珠子,喜欢吗?”
那方丝帕质地柔软,绣着疏朗的缠枝海棠纹样,素雅精致,那颗珍珠更是圆润可爱,在光下泛着温莹的光泽。黛玉的视线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她看着那方帕子,又抬头看看柳清徽——这个姨姨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和二叔一样,让她不那么害怕。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那只一直攥着包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来,接过了那方丝帕。她没有立刻用来擦手,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绣纹和那颗光滑的珠子。
柳清徽见她接受了,眼中笑意更深,趁势温言道:“玉儿真乖。以后啊,柳姨姨教你写字、画画,还弹琴给你听,好不好?”许是“弹琴”二字勾起了什么模糊的记忆,黛玉抬起头,望向柳清徽,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向往的光。
老太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孙媳的细心妥帖极为满意。她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对黛玉道:“玉儿,你看,祖奶奶和柳姨姨都这么喜欢你。以后啊,柳姨姨就像娘亲一样疼你,照顾你,你说好不好?”
“娘亲…” 黛玉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与困惑。她仰起小脸,看向苏云璋,似乎在寻求确认。
苏云璋迎着她信赖的目光,郑重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对,清徽姨姨,以后就是玉儿的娘亲。玉儿可以叫她‘娘亲’。”
黛玉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方柔软的、带着清浅香气的丝帕,又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终于,她再次抬起头,望向柳清徽,用那细弱却清晰的、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声音,怯怯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娘…亲…”
这一声呼唤虽轻,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漾开层层涟漪。柳清徽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强忍住鼻尖的酸意,伸出双臂,用一种不会惊扰到她的力度,轻轻将黛玉从苏云璋怀中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拥住。这一次,黛玉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靠在她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小脑袋枕着她的肩头。
“哎,我的玉儿…”柳清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轻轻拍着黛玉的背,许下郑重的承诺,“以后,娘亲在这里。”
老太君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眼中泪光闪烁,连连道:“好!好!这才是个家样子!”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孩子,总算是在这府里,初步扎下根了。
苏云璋看着依偎在妻子怀中、渐渐放松下来的黛玉,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弛。他知道,这声“娘亲”,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更是这饱经忧患的孩子,向他们、向这个新家,迈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这一“老”一“小”一“新人”的身上,勾勒出一幅名为《归处》的安宁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