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时近岁尾,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尽,一轮明晃晃的冬阳高悬,将京城照耀得一片澄澈通明。苏国公府内外,早已是另一番气象。不是张灯结彩的喧闹,而是一种庄重、肃穆、又隐隐透着暖意的忙碌。洒扫庭除,擦拭器皿,预备香烛祭品,人人脚步轻快,面容含笑——今日,是府中大事,亦是大喜之日。
祠堂所在的院落,平日里最是幽静,今日却门户洞开,洒扫得一尘不染。青石甬道被反复清洗,光可鉴人。庭院中那几株老松翠柏,苍劲的枝叶在阳光下舒展,投下清癯的影子。正厅祠堂内,常年缭绕的檀香气味今日格外清冽,数百年的黑漆供桌被擦得乌亮如镜,上面按照最隆重的仪制,摆放着三牲祭礼、时新果品、以及一排排擦拭得锃亮的苏氏先祖牌位。香炉中上好的沉水香已经点燃,青烟笔直上升,更添几分肃穆。
祠堂外廊下,苏府核心成员皆已到齐,按序而立。老太君穿着一品诰命大妆,由两个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着,立于最前方。老人家今日精神矍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全套的翡翠头面,眼神慈爱中透着不容错辩的庄严。苏国公夫妇立于老太君身后,亦是朝服严整。苏云玦、苏云璋兄弟并肩而立,苏云璋因伤初愈,脸色尚有些苍白,但一身深青色世子常服(虽非世子,特许着此服以显重视)衬得他眉目清朗,气度沉静。柳清徽今日亦是一品诰命礼服,柳烟澹月般的容颜在庄重服饰的映衬下,更显静渊有锋。其余叔伯、子侄、女眷,皆按辈分品级肃立,人人屏息,目光不时投向祠堂侧边的抱厦。
那里,黛玉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她今日的装束,与平日郡主礼服又自不同。最外是一身特制的、符合宗室女子参与重大祭祀典礼的吉服,颜色是象征尊贵与祥瑞的暗红,以金线银线满绣缠枝西府海棠与如意云纹,衣领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这身吉服,是宫中尚服局奉皇后旨意,比照郡主品级又略加恩赏特制的。里面,则穿着柳清徽亲手为她缝制的、以雨过天青色软烟罗为里衬的夹衣。
此刻,两位宫中派来的、经验老道的尚仪女官,正为她做最后的整理。一位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御赐的、嵌有东珠和那缕乌头青丝的碧玉簪,簪入她梳好的凌云髻正中。青丝与玉簪交映,那抹历经血仇、终化锦帛的青黑色,在暗红衣袍与珠玉光泽中,并不突兀,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承载着记忆与新生的印记。另一位女官,正将一枚冰纹细腻、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正是苏云璋早年亲手所刻、题有“春深不谢”的“棠生”玉佩,系于她腰间丝绦之上。
黛玉静静站着,任由女官们摆布。她微微垂着眼帘,能感受到衣料的厚重与佩玉的微凉,能闻到祠堂飘来的沉水香气,也能听到自己略快于平时的心跳。这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混合着期盼、庄严、以及难以言喻的归属感的悸动。镜中的少女,盛装之下,容颜清丽不可方物,眉宇间已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与彷徨,只剩下沉静的柔韧与清澈的坚定。
“郡主,时辰将至,请。”两位女官整理完毕,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黛玉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镜中那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自己,微微颔首。她在柳清徽亲自挑选的、两名沉稳大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了抱厦。
当她出现在祠堂前庭院的阳光之下时,所有等候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那一身暗红吉服在冬日阳光下流转着华美内敛的光泽,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发间玉簪与腰间玉佩轻曳,步态从容端庄。她不像是去完成一个仪式,更像是一株历经风雪、终在春深棠荫下绽放出最璀璨光华的名卉,自然而然地走向她命定的位置。
苏云璋看着她走来,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与骄傲。柳清徽则是眼眶微热,强忍着才未让泪水滑落。老太君更是连连点头,喃喃道:“好,好,我的玉囡囡,就该是这样……”
吉时到。
赞礼官高声唱喏:“吉时已至——开祠——迎灵——”
沉重的祠堂正门被缓缓推开,内里庄严肃穆的景象完全展露。苏国公作为家主,率先步入,焚香,跪拜,向列祖列宗禀告今日之事。随后,老太君、苏云玦、苏云璋等依次入内,按序站立。
轮到黛玉。
她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缓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这供奉着苏家数代英魂的圣地。檀香的气息更加浓郁,无数牌位静静矗立,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今日这一幕。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些,但步伐却愈发沉稳。她走到供桌前,那里已经为她设好了专门的拜垫。
苏云璋出列,立于家主身侧稍前的位置。他展开一份以洒金宣纸书写、盖有苏氏家族印鉴的文书,正是今日的核心——将林黛玉之名,正式记入苏氏嫡系族谱的文书。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祠堂每一个角落: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云璋,今有陈告。”
“故巡盐御史、太子太保、光禄大夫、谥文贞林公如海,其女黛玉,秉性聪慧,德容兼备,忠良之后,孤苦无依。自稚龄入我苏府,得祖慈母爱,阖府视若珍宝,教养成人,情逾骨肉。”
“今林公沉冤得雪,忠魂可慰。黛玉郡主,深沐皇恩,更秉苏氏‘春深不谢’之家风。为慰忠良,为续亲谊,为安其心,为正其名,经阖族公议,禀明君上,决意将林氏黛玉,正式记入我苏氏门墙,序为——”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而郑重地看向跪在拜垫上的黛玉,清晰有力地吐出:
“序为,苏氏云璋与柳氏清徽膝下嫡女,载入族谱,享嫡女一切尊荣礼遇,永为苏氏子孙。春深一诺,棠荫永驻,血脉可溯,情义长存!”
话音落下,祠堂内一片静穆,唯有香火缭绕。这不仅是宣告,更是对先祖、对天地、对在场所有人的郑重承诺。
苏云璋放下文书,从供桌一侧,亲自捧过那本厚重古旧、以紫檀木为封、以金粉誊写历代先祖名讳的苏氏嫡系族谱。他走到黛玉面前,将族谱翻开至最新一页。那里,墨迹犹新,以端庄的馆阁体,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行字:
“云璋(子珩)公之女,黛玉,字颦颦(御赐),封永安郡主。母柳氏清徽(令仪)。生父林公如海(文贞),生母贾氏(端敏)。记于大周某某年腊月廿四。”
这行字,既明确了她在苏家的嫡女身份,也毫不避讳、郑重载明了她的生身父母与荣耀追封。血缘与情义,忠贞与情深,在此刻的族谱上,达成了最完美的融合与铭记。
“黛玉,”苏云璋温声道,“看看。”
黛玉依言,目光落在那行字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烙印进她的心底。从此,她不仅是林黛玉,更是苏黛玉。这两个姓氏,如同她生命的两股根系,共同支撑起她全部的身份与未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充满归属感的暖流。
“女儿……拜见父亲、母亲。”她转向苏云璋和已走到她身侧的柳清徽,以最标准的嫡女之礼,深深叩拜下去。这一拜,是对生养之恩的告别与铭记,更是对养育之恩的彻底皈依与承诺。
柳清徽再也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上前扶起她,紧紧抱住:“我的儿……”
苏云璋亦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赞礼官再次高唱:“礼成——拜谢皇恩——”
众人转向皇宫方向,肃然行礼。皇帝虽未亲临,但今日黛玉得以入谱,并保留“永安郡主”封号(且因其正式成为苏家嫡女,此封号更添了一层与苏氏荣辱与共的深意),皆是天恩浩荡。
仪式结束,从祠堂退出时,冬阳正好,毫无保留地洒满整个庭院。那身暗红吉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棠生”玉佩温润生光。族谱上那崭新的一笔,如同最牢固的契约,将她与这个家族、与这片“春深不谢”的棠荫,永远地联结在了一起。
入谱封爵,非仅名分更易,实为魂归心安。从此,孤舟终靠永固之港,仙草深植锦棠之土。前尘血泪,化入族谱墨香;未来长路,共沐春深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