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近了,金陵城中开始弥漫起节庆前特有的忙碌与喧嚣。国公府内亦是如此,洒扫庭除,制备年货,悬挂彩灯,仆从们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气。然而在这片日益浓厚的世俗热闹边缘,西苑书房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静谧节奏,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它无关。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关不住的。
那日苏云璋在先生指导下,将江边所得之感,连同那些零散却气象初成的词句,细细整理,连缀成篇,虽仍显稚嫩,格律也未尽工稳,但一篇名为《春江赋》的文稿,总算是有了清晰的模样。先生亲自用端正的小楷替他誊录了一份,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为这篇稚子之作注入了一份沉甸甸的底蕴。
誊录好的赋文,便压在了苏云璋小书案的青玉镇纸下。他偶尔会拿出来默默诵读,修改一二字词,每一次重读,那江风的凛冽、涛声的轰鸣、雪落江心的寂寥与天地浩渺的苍茫,便会再次涌上心头。
这日,恰逢苏云玦休沐归家。他已是个半大少年,举止愈发沉稳,颇有乃父之风。他来西苑向晦庵先生问安后,惯例要去考校弟弟的功课。兄弟二人感情甚笃,苏云璋见了兄长,眼中也难得露出属于孩童的雀跃。他献宝似的将那篇《春江赋》捧到兄长面前,虽努力克制,小脸上仍不免带着几分期待被认可的紧张。
苏云玦笑着接过,起初只以为是弟弟日常习作的进步,目光随意扫过。然而,只读得开头几句,他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敛去,神色变得专注起来。他读得很慢,越往下读,眉头蹙得越紧,眼神中的惊讶之色也愈浓。
“浊浪排空,惊涛裂岸,雪落无声,湮没洪流……浮沉于天地之瓮……江流呜咽,似诉千古苍茫……”他低声念着其中的句子,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江水的湿冷与重量,“这……这真是你写的?”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尚不及他胸口高的幼弟。
苏云璋点了点头,将先生带他观江以及后续构思写作的过程简单说了。
苏云玦半晌无言,只是拿着那几张薄薄宣纸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他虽年幼,却已在京中最好的学塾就读,眼界非寻常孩童可比。他深知,这般气象、这般立意、这般带着苍凉哲学思辨的文字,绝非一个四龄稚童能够凭空杜撰。这需要何等敏锐的感知,何等磅礴的想象,又是何等早慧的、对天地人生的体悟!
“了不得……当真了不得!”苏云玦长叹一声,看向弟弟的目光彻底变了,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兄长的爱护,更添了几分由衷的敬佩与惊叹,“此文之气魄,远胜许多皓首穷经的老儒!璋弟,你……”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震撼。
激动之下,苏云玦征得弟弟和先生默许,将那份先生誊录的稿子小心收好,带回了自己的书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荡,又将其示于了几位平日交好、同样出身清贵、颇具才名的同窗挚友。
这几人初时听闻是苏府那位年仅四岁、传闻中的“神童”所作,大多一笑置之,只当是孩童涂鸦,或是旁人代笔的溢美之作。然而,当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同样力透纸背的文辞展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的怀疑与轻视,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几位少年才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一叶迟舟,浮沉于天地之瓮’……”一个蓝衣少年喃喃重复着,目光发直,“此等意象,此等胸怀……我辈读书十年,竟不及一垂髫稚子!”
“还有这‘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另一人接口道,声音带着苦涩,“分明是化用《论语》,却翻出新意,直指天道循环之理……这,这真是四岁孩童能悟出的?”
惊叹之后,便是难以抑制的传抄热情。如此佳作,岂能独享?几位少年各自小心翼翼地抄录了一份,如同怀揣着稀世的珍宝。而文字一旦流出,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远非投石者所能预料。
先是这些少年的家族内部,父辈祖辈们惊见儿孙带回的抄本,初时不信,细读之后,无不拍案叫绝,引为奇谈。旋即,抄本开始在一些关系紧密的世交、文友的小圈子里流传开来。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宫中循例赐下福字、荷包等物予勋贵重臣。苏府自然也收到了赏赐。前来颁旨的仍是那位与苏府相熟的内侍。叙话间,那内侍笑着提起:“近日偶闻坊间士子传抄一篇《春江赋》,文辞气象颇为不凡,竟传闻是贵府小公子所作?不知可是真的?” 苏衡心中一动,面上却只谦和一笑,含糊应对过去,心中已是波澜暗涌。
这消息,竟已传得如此之快,连宫中都有所耳闻了!
真正将此事推向高潮的,是数日后一次不大不小的文会。与会的多是些年轻举子与尚未出仕的才俊,其中便有抄得《春江赋》之人。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起此赋,众人争相传阅,质疑声、赞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最终,一位素以才学严谨着称、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的老翰林恰好路过,被请来品鉴。老翰林戴着老花镜,就着明亮的灯火,将那不算长的赋文反复读了三遍,沉吟良久,竟猛地一拍桌面,震得杯盏作响,须发皆张地喝道:
“此子乃谪仙人也!假以时日,必以文章名世!尔等寒窗十载,可有一人能写出其中一句否?!”
老翰林在士林中声望颇高,他这一句“谪仙人”的评语,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金陵的文坛。《春江赋》以惊人的速度在士大夫阶层、在书院学馆、甚至在茶楼酒肆间疯狂流传开来。“苏云璋”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抓周抱镇纸”的奇谈和“帝赞辅国之臣”的预言,而是与一篇气象恢宏、意境深远的《春江赋》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了一个真实可感的、令人惊叹的文学存在。
“四岁作《春江赋》”的佳话,伴随着“谪仙”的美誉,如同腊月里的暖风,吹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苏府的门槛,似乎在这一夜之间,又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前来道贺的、探询的、甚至只是好奇想见一见“小谪仙”的访客,络绎不绝。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西苑书房,却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宁静。窗外偶尔会传来前院隐约的喧闹声,但苏云璋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书案后,或读书,或习字,或听着先生讲解新的篇章,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外界那滔天的名声,与他毫无干系。
晦庵先生看着他沉静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名动京师,是机遇,更是考验。而这孩子,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沉得住气。
这一日,暮色四合,苏云璋整理好书案,正准备告退。晦庵先生却叫住了他,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精致卷袋。
“宫中今日遣人送来此物,指名赐予你的。”先生的声音平淡无波,将卷袋递了过去。
苏云璋双手接过,解开丝绦,里面并非圣旨,而是一卷质地极佳、隐隐透着金粟纹样的御用笺纸。展开一看,上面空空如也,只在右下角钤着一方小小的、却威严无匹的朱印——“皇帝之宝”。
这是一卷空白的,御赐金粟笺。
没有只言片语的褒奖,这方朱印与这卷空笺本身,却比任何赞誉都更具分量。它代表着一种无声的认可,一种来自最高权力的、充满期许的默许。
苏云璋拿着那卷触手温润却又重若千钧的笺纸,抬头望向窗外。暮色苍茫,庭院中那株老海棠树的枝桠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虬劲。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不再仅仅局限于这方小小的庭院与书房了。
名动京师,是荣耀的冠冕,或许,也是无形枷锁的开始。而他,将要在这条愈发宽阔也愈发复杂的道路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