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从江面升起,丝丝缕缕,将整个渡口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陈霄蹲在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望着五十米外那艘老旧的客船。船身漆皮斑驳,烟囱冒着黑烟,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等着过江的乘客——有挑着担子的农民,有背着行李的学生,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生意人。
六点整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悠长而苍凉。
船工解开缆绳,放下跳板,乘客开始陆续上船。
陈霄压低帽檐,从木箱后面走出来,混进人群。他穿着老汉给的粗布衣服,脸上抹了些煤灰,看起来就像个赶早工的码头工人。布包挎在肩上,里面除了干粮和水,还有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他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藏在最底下。
上船的时候,一个船工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收了船钱——五个铜板。
陈霄找了个角落坐下,背靠着船舷,既能观察船上情况,又不易被人注意。客船缓缓驶离渡口,江水在船尾拖出一道浑浊的尾迹。
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到二十米。客船在江面上摸索着前进,汽笛每隔几分钟就鸣响一次,沉闷的声音在雾中回荡,像是在呼唤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船行到江心时,前方忽然传来另一艘船的汽笛声,很近。
陈霄警觉地抬起头。
透过浓雾,隐约能看见一艘黑色快艇的轮廓,正横在江面上,挡住了客船的去路。快艇甲板上站着几个人影,穿着深色制服,手里拿着枪。
“停船!检查!”快艇上有人用喇叭喊话,声音在江面上传得很远。
客船缓缓停下,引擎声低了下来。船上的乘客开始骚动,有人低声议论,有人紧张地抓紧行李。
陈霄的手摸向腰后——那里别着一把从程世杰表舅那里拿来的短刀,虽然比不上枪,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快艇靠过来,跳板搭上客船甲板。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上了船,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脸上有一道疤,眼神锐利如鹰。
陈霄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个人他认识——是张维义手下的行动队长,外号“黑豹”,真名不知道,但军统的档案里提到过他:前中统特工,心狠手辣,专门负责清理“内部问题”。
“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许动!”黑豹扫视着甲板上的乘客,“我们奉命搜查逃犯,请大家配合。”
他身后的两个人开始挨个检查乘客的证件和行李。
陈霄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脸,但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那个布包里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检查进行得很慢,很仔细。每个乘客都要被搜身,行李要打开,连随身带的干粮都要掰开看看。
距离陈霄还有五六个人。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跳江?不行,江面太宽,雾太浓,游不到岸就会被发现。硬闯?对方有三个人,都有枪,胜算几乎为零。那怎么办?
就在这时,客船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是爆炸声,很近,震得船身都晃了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江面上腾起一股黑烟,隐约能看见一艘小船的残骸在燃烧。
“怎么回事?”黑豹厉声问。
快艇上有人喊:“队长,下游有船爆炸了,像是渔船!”
黑豹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甲板上还没检查完的乘客,最终咬了咬牙:“留一个人继续检查,其他人跟我过去看看!”
他带着一个人跳回快艇,快艇调转方向,朝下游驶去。
留在客船上的是个年轻的特工,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他握着手枪,有些紧张地扫视着剩下的乘客:“继续检查,一个一个来。”
陈霄的脑子转得飞快。
下游那艘爆炸的渔船,是巧合?还是……
他想起了程世杰的表舅。那个老汉说,会“想办法”帮他回重庆。
难道这是老汉的安排?
不管是不是,这都是机会。
轮到陈霄前面的一个老农了。老农颤巍巍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个窝头和几件旧衣服。特工随便翻了翻,就挥手让他过去。
下一个就是陈霄。
年轻特工走到他面前:“证件。”
陈霄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说:“老总,我是码头干活的,没证件。”
“没证件?”特工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包袱里是什么?打开看看。”
陈霄慢慢解下肩上的布包,手伸进去,摸到那把短刀。
就在这时,客船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噗通!
有人落水了。
“有人跳江了!”船尾有人大喊。
年轻特工立刻转头朝船尾看去,手里的枪也抬了起来。
就是现在!
陈霄猛地抽出短刀,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捂住特工的嘴,右手短刀抵住他的喉咙,压低声音:“别动,别出声,我不想杀人。”
特工的身体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
陈霄架着他,退到船舷边,在他耳边说:“对不住了,兄弟。”
然后用力一推,将特工推进了江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又有人落水了!”乘客们惊呼起来,甲板上乱成一团。
陈霄趁机混进人群,将短刀和布包塞进一个空着的竹筐里,自己也蹲下身,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
船工们忙着捞人,乘客们忙着看热闹,没人注意到陈霄刚才做了什么。
几分钟后,年轻特工被捞了上来,呛得直咳嗽。他指着人群,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没上来,又咳了起来。
“老总,您没事吧?”船工递过一块干布。
特工接过布,擦了把脸,再抬头时,已经找不到刚才袭击他的人了。他咬着牙,想重新搜查,但看看乱哄哄的甲板,又看看远处黑豹的快艇,最终跺了跺脚:“开船!快开船!”
客船重新启动,朝对岸驶去。
陈霄蹲在人群里,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他看着那个年轻特工狼狈的样子,心里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
那个人,也许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角色,也许家里也有父母妻儿,也许……
但他没有选择。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仁慈就是自杀。
船靠岸了。
重庆朝天门码头笼罩在晨雾和炊烟之中,江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码头工人已经开始忙碌,扛着麻袋、箱子,喊着号子,在跳板上来来往往。
陈霄随着人流下船,重新背上布包,压低帽檐,混入码头的人流之中。
他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程世杰牺牲了,俞大维被控制,张维义全面掌权,孔家和日本人勾结……他现在是孤军奋战,而且被全城通缉。
能相信谁?
白玫瑰?她只是个记者,自保都难。
魏国华?他还在革新公司,可能已经被监控。
孙耀祖?他带着“暗影”队员,但现在联系不上。
沈醉?军统内部有张维义的人,沈醉未必干净。
陈霄站在码头边的巷口,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城,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但他没有时间感伤。
必须行动起来。
首先,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好那些证据。然后,要联系上值得信任的人。最后,要制定一个反击计划。
他想起了小阿悄。
如果她在,一定会说:“陈霄,别怂,干他娘的!”
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是啊,别怂。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巷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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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义的办公室在兵工署大楼顶层,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大院。此刻,他正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望着楼下进进出出的车辆和人员。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黑豹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处座,没抓到。江边爆炸是调虎离山,陈霄混在客船上跑了。”
张维义没有转身,声音很平静:“意料之中。陈霄要是这么容易抓,就不是陈霄了。”
“那我们现在……”
“封锁所有出城通道,加强城内搜查。”张维义终于转过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另外,把革新公司那几个人控制起来——魏国华、苏婉卿,还有那个叫孙耀祖的。记住,要‘请’他们来,态度要好。”
“明白。”黑豹犹豫了一下,“处座,程世杰的尸体……”
“处理干净。”张维义摆摆手,“对外就说,程特派员因公殉职,抚恤金按最高标准发。另外,通知孔先生,让他准备一下,这几天可能会有‘客人’拜访。”
黑豹会意,转身离开。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张维义走回办公桌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旗袍,笑得温婉。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眼睛很大,很像张维义。
“小娟,小安……”张维义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人脸,眼神里有瞬间的柔软,但很快又变得冰冷。
他将照片放回抽屉,锁好,然后拿起电话:“给我接南京,影佐机关长办公室。”
电话很快接通了。
“影佐君,我是张维义。”他用流利的日语说,“计划进展顺利。陈霄跑了,但不足为虑。俞大维已经控制,‘火龙箭’的技术资料三天内可以到手。另外,您要的那批货,下周可以起运。”
电话那头传来影佐祯昭低沉的声音:“张桑,辛苦了。不过我要提醒你,陈霄这个人,不能小看。在武汉,他让我吃了大亏。”
“在重庆,他翻不了天。”张维义微笑,“这里是我的地盘。而且,他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
“证据……你确定都处理干净了?”
“程世杰手里的那份,应该已经随着他沉江了。”张维义说,“至于其他的,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那就好。”影佐顿了顿,“另外,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维义的神色严肃起来:“人员已经就位,设备也调试好了。只等时机成熟,就可以启动。不过影佐君,这样做风险很大,一旦暴露……”
“战争,本来就是要冒险的。”影佐的声音很冷,“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圣战的胜利,这点风险值得。”
“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张维义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窗外,雾气渐渐散去,阳光洒进办公室,照亮了墙上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张维义看着那面旗,眼神复杂。
曾几何时,他也曾对着这面旗宣誓,要为这个国家奉献一切。
但现在……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开。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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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霄藏身的地方,是朝天门码头附近的一处老宅子。宅子的主人是个老鳏夫,姓刘,以前是陈霄在上海时的旧识。刘老伯在码头开了间杂货铺,人脉很广,消息也灵通。
“陈先生,您先在这儿躲几天。”刘老伯端来一碗热粥和两个馒头,“外面风声很紧,张维义的人到处在找您。”
陈霄接过粥,道了谢,问:“刘伯,兵工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俞署长‘病’了,现在兵工署是张维义说了算。”刘老伯压低声音,“革新公司被封了,魏工、苏经理,还有您手下那个姓孙的队长,都被‘请’去问话了。不过暂时应该没危险,张维义要的是技术,不是人命。”
陈霄的心稍安,但随即又提了起来。
张维义控制魏国华他们,是为了“火龙箭”的技术。而一旦他拿到技术……
“刘伯,能帮我联系几个人吗?”陈霄问。
“您说。”
“第一个,白玫瑰,住在七星岗的记者。第二个,沈醉,军统的处长。第三个……”陈霄顿了顿,“戴笠。”
刘老伯吓了一跳:“戴老板?陈先生,这……”
“必须联系上他。”陈霄说,“只有他能压住张维义。”
“可是戴老板行踪不定,很难见到。”刘老伯想了想,“不过,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军统总机工作,也许能传个话。”
“那就拜托了。”陈霄从怀里掏出那个厚信封,“还有,这些东西,需要复制几份,藏在不同的地方。原件我想办法送出去。”
刘老伯接过信封,掂了掂,脸色凝重:“陈先生,这东西……”
“是很多人的命换来的。”陈霄的声音很低,“刘伯,拜托您了。”
刘老伯重重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办好。”
他离开后,陈霄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慢慢喝着粥。
粥很稀,没什么米粒,但很热,喝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些。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亮了,码头的喧哗声隐隐传来,是这座城市在苏醒。
陈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着外面。
街道上人来人往,黄包车穿梭,小贩叫卖,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安宁。
但在这安宁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他想起程世杰最后说的话:“陈总,您必须马上离开重庆。”
但他没有离开。
现在,他回不去了。
只能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要么揭穿一切,要么死在这里。
陈霄放下窗帘,回到桌边,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吃着。
馒头很干,但他吃得很认真。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
但他必须走。
为了程世杰,为了那些死了的人,也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将房间里的阴影一点点驱散。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场战争,也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