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后不过三日,永京城的风向,开始变得微妙。
起初只是在某些官员私下的聚会中,偶有几句闲谈飘出:
“云侍郎圣眷正隆是不假,可你们不觉得……他升得太快了些?工部多少积年的老郎中、老员外郎,还在四五品上熬资历呢。”
“说的是啊。才二十出头,就进了部堂,还御前行走……便是当年开国的功勋之后,也没这般恩宠。”
“听闻齐王殿下对云侍郎,可是亲近得紧呐。春日宴那日,有人瞧见他们离席后,在漱玉池边的回廊里密谈许久……”
这些话似是而非,带着揣测,却又挑不出大毛病。可渐渐地,流言开始变味,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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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书房,烛火通明。
云湛放下手中的密报,揉了揉眉心。纸上记录的,是这两日从各处收集来的流言蜚语,条条触目惊心:
“云湛实为齐王府‘财库’,其‘云记’巨利,泰半输送齐王,以供其结交外臣、蓄养私兵……”
“军械革新之法,云湛早有腹稿,却故意拖延至北疆战事吃紧时献上,以此要挟陛下,博取高位……”
“齐王曾言‘云湛之才,可抵十万兵’,其心叵测……”
“更有人私下议论,说云湛所用‘灌钢’‘聚元炉’等法,似是参考了西域乃至突厥的匠术,其心难辨……”
福伯侍立一旁,满脸忧色:“老爷,这些谣言来得又急又毒,背后定有人操纵。今日老奴去采买,连市井间都有人在议论,说什么‘工部云侍郎,实是齐王门下犬’……”
云湛冷笑一声:“不是太子党,还能有谁?正面攻讦不成,便改用这等下作手段。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些谣言,条条都戳在要害上。第一条挑拨他与皇帝的关系——陛下最忌惮的,就是皇子与掌实权的臣子、尤其是掌财权的臣子过从甚密。第二条质疑他的品行与动机,第三条则直指齐王有僭越之心,第四条更是阴毒,竟影射他与外邦有染,暗通款曲。
“老爷,是否要……做些应对?”福伯试探道,“咱们在茶楼酒肆也有些耳目,或许可以……”
云湛摇头:“此时大张旗鼓去辩解,反而显得心虚,正中他们下怀。谣言如风,越是用力去挡,越是四处乱窜。”
他沉吟片刻:“不过,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样,你让人暗中留意,哪些人传得最凶,哪些场所是谣言源头。另外,让‘云记’在各处的掌柜都警醒些,近日若有生面孔打探消息,或是故意挑衅生事,一律记下报来。”
“是。”福伯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午后,齐王府那边送来口信,说殿下请您过府一叙,您看……”
云湛目光微凝。这个时候齐王相召,恐怕也是为谣言之事。这既是试探,也是考量——看他如何应对,能否经得住这番风雨。
“回复王府,说我明日下值后便去拜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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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齐王府,听雪阁。
阁内焚着清雅的梨香,李景睿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神色看似闲适,但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云湛进来时,他抬了抬手,屏退了左右。
“坐。”李景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开门见山,“外面的风声,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云湛坦然道,“沸沸扬扬。”
“你怎么看?”李景睿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老把戏。”云湛语气平静,“散布谣言,挑拨离间,制造猜疑。目的无非有三:一是在陛下心中种下疑窦;二是离间殿下与下官;三是败坏下官名声,使其在朝堂同僚及民间声誉受损,今后行事处处掣肘。”
李景睿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你倒是清楚。那你觉得,父皇会信吗?”
云湛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圣明,不会全信。但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种下,便如野草,稍有点风吹雨淋,就可能滋生蔓延。尤其是……关于殿下‘蓄养私兵’、‘可抵十万兵’这类说辞,最是犯忌。”
李景睿的脸色沉了几分。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他与太子的争斗,皇帝一直看在眼里,只要不越界,某种程度上甚至是默许的制衡。但一旦触及“兵权”“谋逆”这条红线,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那你我之间,又当如何?”李景睿问得更直接了,目光紧紧锁定云湛。
云湛迎上他的目光,毫无躲闪:“殿下,流言之所以能伤人,是因为它往往半真半假,或是在真实的基础上扭曲夸大。下官与殿下,确有往来,确有共识,也确在朝堂上互为奥援。这是事实,无从辩驳,也不必辩驳。”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所谓‘输送巨利’、‘蓄养私兵’,纯属子虚乌有。下官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有利。至于与殿下交往,是敬重殿下才具抱负,愿辅佐殿下成就一番事业,而非蝇营狗苟、结党营私。此心可鉴日月。”
这番话,既承认了与齐王的同盟关系(这是瞒不过明眼人的),又划清了与“谋逆”“贪腐”的界限,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原则。
李景睿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云湛啊云湛,你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你知不知道,如今外面还有一种说法?”
“请殿下明示。”
“有人说,你云湛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又掌军工财路,实乃‘挟技自珍’,所图非小。与本王亲近,不过是借势而为,待羽翼丰满,未必不会另攀高枝,甚至……反客为主。”李景睿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这才是最核心的猜忌。权力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云湛崛起太快,能力太强,掌握的又是军工命脉,齐王在倚重他的同时,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忌惮?
云湛心中凛然。这才是太子党最高明的一招——离间计的核心,不在于制造假象,而在于放大和挑动本就存在的、潜在的猜疑。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背对着李景睿,声音清晰而冷静:“殿下,下官若真有二心,当初何必从岭南来京,卷入这朝堂漩涡?若真为攀附,太子势大,东宫之门,难道不比齐王府更容易叩开?若真图自立,以‘云记’之财,下官大可在江南做个富家翁,何必来这永京城,做这吃力不讨好的革新之事,得罪无数权贵?”
他转过身,目光坦荡:“下官所求,无非是施展胸中所学,做一些实事,让这世道变得好一些,让边关将士少死几个,让匠人之术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仅此而已。殿下信与不信,下官无法强求。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阁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
良久,李景睿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那层冰封的戒备之色终于化开些许:“本王……信你。”
他站起身,走到云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谣言,本王自会处理。你在工部,只管放手去做,北疆换装之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至于那些跳梁小丑……”
他眼中寒光一闪:“他们既然喜欢玩阴的,那本王,就陪他们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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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永京城看似平静,暗地里的较量却愈发激烈。
齐王府开始反击。数名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与齐王交好的文人雅士,开始在诗会、文社中“无意间”提及云湛的种种事迹,着重渲染其“一心为公”“体恤将士”“革新利国”的形象,并感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同时,几份言辞犀利、考据详实的匿名评文悄然在市面流传,逐一驳斥关于云湛“贪墨”“通外”的谣言,并暗示背后有“妒贤嫉能之辈”操纵风向。
更绝的是,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说英国公徐靖老将军因听闻有人诬蔑云湛与军械革新,勃然大怒,在府中痛骂“宵小之徒,只知内斗,不顾边防”,甚至扬言要上书陛下,彻查谣言源头。
英国公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他这一表态,顿时让许多武将及其关联的勋贵家族噤声,不敢再轻易传播那些不利于云湛的言论。
太子党那边自然也不甘示弱,各种新的谣言变着花样出现,甚至开始有御史风闻奏事,在朝会上含沙射影,虽未直接点名,但所指方向,朝臣们心知肚明。
皇帝李昀的态度则显得高深莫测。对于谣言,他既不公开表态支持云湛,也不下令彻查制止,只是偶尔在议事时,会看似无意地问云湛几句军工进度,或是提及北疆又来了请求加快换装的文书。
这是一种默许的考验。皇帝在观察,观察云湛能否在这种压力下稳住阵脚,继续做事;也在观察,这场风波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云湛心知肚明。他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工部与将作监,督促进度,解决难题,对新设的第二座聚元炉更是亲力亲为。每日忙碌至深夜,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和如山的事务,将自己与那些虚无缥缈的谣言隔绝开来。
这一日,他正在将作监查验新一批皮甲的质量,一名书吏匆匆跑来,神色有些慌张:“大人,户部……户部刚送来的公文,说下一季拨付军工的银钱,要削减两成!”
云湛眼神一冷:“理由?”
书吏咽了口唾沫:“说是……漕运不畅,南方税银入库延迟,各部用度皆需紧缩。”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户部尚书张珩,可是太子的铁杆心腹。这“削减用度”,只怕是砍向他的又一支暗箭。
“知道了。”云湛面不改色,接过公文看了看,“按原计划继续生产,银钱之事,我来想办法。”
他转身走向值房,步伐稳定,心中却已飞速盘算。太子党的攻击,已经从舆论场,蔓延到了实实在在的行政掣肘。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再难的关,也得闯过去。他提笔,开始写一份奏章——不是辩解谣言,而是详细陈述北疆换装的紧迫性、当前进度、所需钱粮预算,以及……若因拨款延误可能导致的后果。
同时,他另一只手,已开始起草给江南“云记”总号的信函。
既然朝廷的钱可能不够,那有些缺口,就得用别的法子来补了。
这场暗战,已然升级。而他的反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