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五年,三月末。北疆的严寒终于显露出一丝松动的迹象,向阳坡地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枯黄的草根。然而,野狐岭大捷带来的振奋早已被漫长冬季的僵持和补给压力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警惕的凝重。
黑水河大营的坚固,以及沿着补给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那些灰扑扑却异常坚固的“水泥堡”,确实有效遏制了突厥小股游骑的肆意袭扰。后勤运输的损失率有所下降,前线军心也稍微稳定。但齐王李景睿深知,这远未到可以乐观的时候。阿史那咄苾的主力依旧隐匿在阴山以北更深的草原,如同蛰伏的猛兽,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与此同时,一种反常的平静开始笼罩在靖军补给线的上空。大规模的袭击减少了,甚至连日常的骚扰性侦查也似乎变得稀疏。起初,李景睿以为是水泥堡垒的威慑起了作用,或是突厥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但很快,前线经验丰富的斥候和老将们感到了不安——这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殿下,突厥人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正面攻坚水泥堡不智,袭扰运输队效果也因我们据点加固而下降。末将担心……他们会另寻他法,比如,寻找我们防御体系中更致命、更薄弱的要害。”一位在北疆征战多年的副将忧心忡忡地提醒。
要害?李景睿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前线大营和主要补给节点如今都有了一定防御力。那么,薄弱之处在哪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更南方的区域,落在了距离黑水河大营近四百里、位于长城以南、桑干河畔的“广宁仓”。
广宁仓,并非前线仓,而是北伐后勤体系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二线中枢!它连接着从幽州、蓟州方向转运来的大量粮秣、军械,以及从永京经太行山道北上的部分物资。这里不仅储存着供应黑水河大营下一阶段作战的巨额储备,更是协调南线数条补给线路的枢纽。因其位置相对靠后,且北有长城、黑水河大营为屏障,防御力量一直不算最强,仅驻有三千守军和部分后勤文吏、工匠。云湛在完善供应链时,也曾考虑过加强此处防御,但因水泥优先供应前线节点,且认为此地相对安全,改造计划暂未实施。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划过李景睿脑海:如果突厥人派出一支足够精锐、足够快速的部队,不惜代价,长途奔袭,绕过黑水河防线,直插广宁仓……
“不好!”李景睿猛地站起,脸色骤变,“传令!加派斥候,扩大黑水河以南,特别是西南、东南两个方向的侦查范围,三百里内,任何大规模人马调动迹象,即刻来报!再派快马,以八百里加急,警告广宁仓及沿线各驿站,提高戒备,谨防敌军奇袭!”
然而,命令刚刚发出,甚至信使还未离开大营,更南方的噩耗,已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不是来自广宁仓,而是来自更靠近后方的一个驿站。
“……昨夜子时,有不明数量精锐骑兵,自西面山间隘口突然出现,袭击我白羊驿。守军两百人猝不及防,全军覆没,驿马被夺,烽火未及点燃。敌军身份确认为突厥,衣着精良,马匹雄骏,战术凶狠诡谲,远非寻常游骑,疑似……突厥王庭金狼卫!”
金狼卫!阿史那咄苾麾下最核心、最精锐的万人卫队!相当于靖朝的御林军!他们竟然出现在这里?距离白羊驿不到两百里,便是广宁仓!
李景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金狼卫出动,长途奔袭四五百里,目标绝不仅仅是破坏一个驿站!他们的目标,必然是广宁仓,甚至是……以广宁仓为跳板,进一步威胁更后方的幽蓟,彻底搅乱整个北伐的后方!
“快!再派快马!不,派两队!一队直奔广宁仓示警,命其立即进入最高战备,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另一队,急报永京,奏明陛下,突厥金狼卫已深入我境,意图断我后勤根本!请求立即调集幽州、蓟州驻军驰援广宁,并严查边防漏洞!”李景睿几乎是吼着下令。
他心急如焚。广宁仓若失,不仅黑水河大营将立即陷入断粮危机,整个北伐的战略布局都会被拦腰斩断!更可怕的是,金狼卫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那里,说明他们选择了一条极其隐秘、也极其险峻的路线,很可能穿越了部分靖军认为无法通行的山区。这意味着,他们对边境地形的了解和渗透能力,远超预估。
“殿下,我们是否分兵回援?”有将领急问。
李景睿拳头紧握,指甲陷入掌心。分兵?黑水河大营正面对峙着突厥主力(至少是部分主力),一旦分兵,阿史那咄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很可能发动全面进攻。届时,前线若崩溃,后果同样不堪设想。但不救广宁仓,后方必乱!
就在这进退维谷、万分煎熬的时刻,又一封来自永京的密信,以云湛特有的紧急渠道送达。信中内容,让李景睿的瞳孔再次收缩:
“……景睿兄,弟处亦得警讯,恐广宁有险。然弟更忧者,非仅金狼卫。东宫近日异动频频,其门下数位将领似有调动迹象,理由牵强。值此关键时刻,不可不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广宁仓重地,弟已得陛下密旨,有权临时节制周边兵马。弟将亲赴广宁坐镇协调,然仓促之间,能集结之兵力恐仍不足。兄在前线,万勿轻易分兵,以防阿史那咄苾调虎离山。唯愿兄能尽快寻机,予正面之敌以重击,迫其回救,或可缓解广宁之危。切切!”
云湛要亲赴广宁?!李景睿心头一震。广宁仓现在就是最危险的漩涡中心,金狼卫精锐扑向那里,云湛此去,无异于以身犯险!但他也明白云湛的无奈,后勤中枢危急,他这个总管责无旁贷,皇帝给予临时指挥权,也是希望他能协调各方,稳住阵脚。
而信中提到太子党可能趁火打劫的暗示,更让李景睿脊背发凉。如果金狼卫是明枪,那太子党的动作,可能就是暗箭!云湛此去,不仅要面对突厥最锋利的獠牙,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云湛……”李景睿望向南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正毅然决然地奔向那片即将被血与火笼罩的土地。他此刻能做的,似乎只有相信云湛的能力与运气,以及,尽快在前线打开局面。
“传令全军!”李景睿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帐中诸将,“突厥主力藏头露尾,避而不战,今遣金狼卫袭我后方,意图乱我军心!此乃怯战之举!我军养精蓄锐一冬,粮械渐足,正当一鼓作气,寻敌主力决战!自明日起,各营加强侦搜,多派诱饵,务必找出阿史那咄苾藏身之地!我要用一场大胜,告诉突厥人,也告诉所有人,北伐利剑,锋芒依旧!”
他必须进攻,必须用最猛烈的攻势,将阿史那咄苾的主力牢牢钉死在对面,让其无法分兵支援或扩大后方战果,甚至逼迫其回援,从而间接缓解广宁仓的压力。这是目前唯一能同时应对前方和后方危机的策略,尽管风险巨大。
战争的焦点,在悄无声息中,从黑水河前沿,向南转移了四百里,聚焦于桑干河畔那个储存着北伐命脉的广宁仓。而那里,兵力空虚,主帅(云湛)正在奔赴险地的路上,突厥最精锐的金狼卫如幽灵般逼近,暗处,还可能隐藏着更阴毒的目光。
广宁仓,危在旦夕。云湛,危在旦夕。北伐大局,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