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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杆冰凉的铜烟袋,就放在油灯旁,像个沉默的见证者。李守兔的目光掠过它,落在摊开的《伤寒杂病临证札记》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墨海。他捏着铅笔头,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在一个生僻字旁画了个圈,眉头拧成了疙瘩。凹山村的寂静在这里被放大,只剩下窗外偶尔驶过的卡车轰鸣,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更衬出这出租屋里的冷清和沉重。

“后会有期”四个字,像烧红的针,时不时扎一下他的心。省城……老马叔像一滴水,彻底融进了那片他无从想象的汪洋里。他用力眨掉眼底的酸涩,逼着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书页上。不能辜负。这三个字成了他心底唯一支撑着不垮掉的柱子。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却固执地向前转动。板厂的工作繁重单调,沉重的板材压弯了他的腰,木屑粉尘沾满了他的头发和粗布衣裳。汗水浸透了后背,又被山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工友们的说笑,机器的轰鸣,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膜,传不进他的耳朵。他的心思,早被那些拗口的药名、复杂的脉象、老马叔朱笔批注的“慎之”、“切记”塞得满满当当。下班铃声一响,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板厂大门,脚步匆匆,仿佛慢一步,那点微弱的决心就会被疲惫冲散。

回到那间冰冷的出租屋,怎么都感觉不到灯亮,对面301房间的门始终紧闭。昏黄的光晕只够照亮方寸之地。他囫囵吞下从食堂打来的冷馒头,就着咸菜疙瘩,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摊开书本和那些零散的笔记。字典被他翻得卷了边,从家里带来翠花上学几本小学语文课本,成了他最基础的阶梯。一个“证”字,一个“脉”字,他反反复复地念,用铅笔在废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直到手指发麻,眼睛发花。

夜复一夜,油灯如豆。他像一头钻进死胡同的老牛,对着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吭哧吭哧地犁着。看不懂的句子,他就一遍遍读,读出声来,仿佛声音能帮他砸开那文字筑起的硬壳。遇到实在啃不动的硬骨头——比如“少阴病,脉微细,但欲寐”后面跟着的一大串解释和方子加减——他就烦躁地抓起那杆铜烟袋,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稍稍压住心底那股想撕书的无名火。他学着老马的样子,用拇指捻捻烟锅壁,却不往里填烟丝。只是攥着,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冰凉,仿佛能从里面汲取一丝老马叔沉静的力量。

“不能辜负……”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在空寂的屋子里微弱地回荡。他重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书页,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转眼间,盛夏的暑气蒸腾起来,县城像个巨大的蒸笼。李守兔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凹山小学该放暑假了。一个念头,像雨后石缝里钻出的嫩芽,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悄悄冒了头——让翠花带着铁蛋来城里住些日子吧。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需要帮手。翠花认得字,能帮他认那些书本上的“拦路虎”。更重要的是,这空荡荡的屋子,太冷了,太静了。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或许能冲淡一点那沉重的死寂,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啃噬着他的愧疚。

他拿起手机拨了出去,翠花,把你家里的东西归整好,你带铁蛋来我这里过两天,我带你们出去玩。

“真的!”李守兔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久违的活气,“放暑假了吧?你……你带上铁蛋,坐班车到市里来!我……我去车站接你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随即传来翠花更清晰、也更雀跃的回应:“嗯!放啦!我跟铁蛋说!啥时候来?”

“就这两天!坐最早那趟班车!”李守兔赶紧说,生怕她反悔似的,“对了!翠花,把你……把你上学用的语文书,都带来!爷……爷有用!”

“语文书?哦……好!”翠花虽然疑惑,但答应得很干脆。

挂了电话,李守兔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走出邮局,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烟袋,冰冷的触感依旧,但心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轻轻地松动了一下。

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守兔就醒了。他仔仔细细地收拾了屋子,把唯一的木板床腾出来,又向房东讨了些旧稻草和破席子,在墙角给自己打了个地铺。还破天荒地跑去街口的早点摊,买了两个平时舍不得吃的、裹着芝麻的烧饼,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然后,他早早地就等在了尘土飞扬的长途汽车站门口,像根钉在地上的木桩,伸长脖子,在每一辆驶入车站、卷起漫天黄尘的破旧班车中搜寻着。

当客车车门“哐当”一声打开,李守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人流涌出,大包小裹,吵吵嚷嚷。终于,两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

翠花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褂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打着补丁的旧布包,一手紧紧攥着弟弟铁蛋的手。铁蛋则像个刚出笼的小猴子,东张西望,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县城的新奇,小脸上蹭着灰,头发乱得像鸡窝。翠花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格外显眼的叔叔,眼睛一亮,用力挥了挥手:“爷!这儿!”

李守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喉咙有些发紧,想说什么,却只笨拙地伸出手,想接过翠花肩上的大布包。布包很沉,里面除了姐弟俩简单的换洗衣物,肯定还塞满了翠花带来的书。

“叔兔爷!”铁蛋也认出了他,挣脱姐姐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撞进李守兔怀里,沾着灰的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嘿嘿地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李守兔被撞得一个趔趄,低头看着铁蛋脏兮兮却充满依赖的笑脸,再看看翠花因为赶路而泛红、带着汗珠却亮晶晶的眼睛,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上心头,撞得他鼻尖发酸。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揉了揉铁蛋乱糟糟的头发,哑着嗓子应道:“哎!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路上累不累?饿了吧?”

他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芝麻烧饼,塞到姐弟俩手里:“快,垫垫肚子。” 烧饼的香气立刻让铁蛋欢呼起来,翠花也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领着姐弟俩穿过喧闹的街市,回到那间狭小却已被他尽力收拾过的出租屋。翠花懂事地放下布包,就开始打量屋子,目光落在墙角的地铺上:“爷,你睡地上?这咋行……”

“没事!地上凉快!我不喜欢睡床。”李守兔连忙摆手,岔开话题,“书……书都带来了?”

“嗯!”翠花打开那个大布包,小心翼翼地捧出几本同样卷了边的小学语文课本,还有几本作业本和铅笔,“都在这儿了,一到三年级的,还有我自己的本子。”

看着那几本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味道的课本,李守兔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看到了宝贝。他郑重地接过来,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封面:“好,好……”

小小的出租屋,因为多了两个孩子,瞬间变得拥挤,也充满了生气。铁蛋对这个新环境充满了好奇,一会儿摸摸粗糙的墙壁,一会儿探头看看窗外,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翠花则像个小大人,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把带来的衣物叠好,又拿起墙角的扫帚,想把地上的灰尘扫掉。

“别忙了,先歇歇。”李守兔拦住她,顿了顿,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局促,“翠花,叔……叔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翠花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他:“叔,你说。”

李守兔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伤寒杂病临证札记》和他自己那本翻烂的字典,还有那几本小学课本:“叔……叔想认字,想学书上的东西。可很多字……叔不认识。你……你念过书,认得字多,能不能……教教叔?” 他说得磕磕巴巴,脸颊微微发烫,仿佛承认自己的“无知”是一件极其难堪的事。

翠花愣住了,看着叔叔脸上那混合着恳求、羞愧和无比认真的神情,再看看桌上那本厚重得吓人、字迹密密麻麻的“大书”,她的小嘴微微张着,好一会儿才用力点头:“能!叔,我能教!我教你认字!” 她答应的干脆利落,小胸脯挺了起来,仿佛肩负起了一项无比光荣的任务。

从那天起,李守兔的生活有了固定的、充满烟火气的节奏。

天不亮,他就轻手轻脚地起床,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姐弟俩。先去板厂上工,沉重的木板压弯了他的脊梁,汗水浸透衣裳,木屑沾满头发。机器的轰鸣和工友的谈笑,都被他隔绝在外,心里默念着前一天晚上翠花教他的几个生字,或者回忆着某个难懂的方剂。

中午的工休时间,他常常是第一个冲到食堂,囫囵吞下饭菜,然后就找个僻静的角落,从怀里掏出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写着生字的小纸片或者那本小小的字典,抓紧这片刻的闲暇,贪婪地啃读着。有工友好奇地凑过来:“哟,守兔,用功呢?看啥天书呢?” 他往往只是含糊地应一声,把书本合拢一些,并不解释。那些复杂的医理和相术,对这些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不想成为新的谈资。

下班铃声一响,他又是冲在最前面的人。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目标明确地奔向街口的副食店。他不再是那个只买最便宜馒头咸菜的李守兔了。他会踌躇一下,然后掏出几张毛票:有时是两个裹着糖霜的江米条,有时是几块印着红绿花纹的点心,偶尔还会咬牙买一小包硬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廉价却诱人的光。这点小小的甜,是他能给两个孩子的、微不足道的补偿和快乐。

当他推开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迎接他的往往是扑鼻的饭菜香和铁蛋兴奋的叫声:“爷回来啦!有糖吃吗?” 翠花小小的身影在狭窄的灶台前忙碌着,用李守兔早上备好的简单食材——一把青菜,几块豆腐,或者几个鸡蛋,变出热腾腾的晚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铁蛋围着灶台转悠的脚步声,还有翠花轻声呵斥弟弟别捣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屋里的冷清,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饭桌上,李守兔总是把自己碗里不多的肉片或鸡蛋,悄悄拨到姐弟俩碗里。铁蛋吃得狼吞虎咽,小脸上沾着饭粒。翠花则会小声说:“爷,你也吃。” 李守兔只是“嗯”一声,扒拉着碗里的饭,眼角余光看着两个孩子吃得香甜,心里头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这简单的烟火气撬开了一丝缝隙。

晚饭后,洗刷完毕,便是这出租屋里最重要的时刻。油灯被捻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方桌。

李守兔端坐在桌旁,腰杆挺得笔直,像个最认真的学生。他把那本厚厚的《伤寒杂病临证札记》推到桌子中央,旁边摊开翠花带来的语文课本和他那本卷了边的字典。翠花搬着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小小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其事。

“爷,今天咱们认哪几个?”翠花翻开语文课本,找到她认为比较难、叔叔可能需要的字。

李守兔指着医书上被他用铅笔圈出来的、张牙舞爪的生僻字:“这个……‘症’?还有这个,‘瘕’?还有下面这个‘濡’……” 他的手指有些笨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

翠花凑近油灯,仔细辨认着书页上那些对她来说同样陌生而复杂的字迹,然后翻开字典,小手指点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症……读 zheng,一声,症瘕,就是肚子里结块的病……瘕……读 jia,三声……濡……读 ru,二声,是……是湿润、柔软的意思?”她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叔叔。

李守兔听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里跟着无声地默念:“症……zheng……瘕……jia……肚子里结块……濡……ru……湿软……” 他拿起铅笔,在摊开的、翠花带来的作业本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临摹着这几个字。他的字写得很大,结构松散,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横不平竖不直,笔画僵硬,仿佛每一笔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也随着他写字的动作,笨拙地晃动着。

铁蛋起初还好奇地趴在桌边看,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在小小的屋子里自得其乐地玩着李守兔捡来的几颗光滑的小石子,嘴里模仿着汽车“呜呜”的声音。

时间在油灯跳跃的火苗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淌。李守兔学得很慢,很吃力。一个复杂的字,翠花要反复教好几遍,他才能勉强记住读音,字形更是写得歪歪扭扭。有时遇到翠花也不认识的字,两人就一起埋头查字典,头碰着头,在昏黄的光线下仔细分辨着密密麻麻的注释。油灯偶尔爆出一点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映亮两张同样专注、却属于不同人生的脸庞。

“爷,这个‘弦’字,在脉象里是啥意思?”翠花指着医书上“脉弦紧”的字样问。

李守兔努力回忆着老马叔搭脉时说过的话,还有书页空白处那些细小的朱批,磕磕绊绊地解释:“像……像按在绷紧的弓弦上……又紧又硬,还有点弹手……主肝气不舒,或者疼……”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几根手指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比划着,试图找到那种感觉。解释这些时,他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种奇异的光亮,那是属于他曾经在山野间辨识草药、琢磨脉象时的一点灵性。

翠花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叔叔努力解释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哦!像绷紧的弦!”她也学着叔叔的样子,伸出小手在自己细细的手腕上按了按,小脸上一片认真。

夜渐深,铁蛋早已蜷缩在木板床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李守兔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看着作业本上那些依旧歪歪扭扭、却比最初工整了些的字迹,再看看对面翠花强撑着精神、却忍不住打哈欠的小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歉意。

“好了,翠花,今天就到这儿吧,不早了,快睡。”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嗯,爷,你也早点歇着。”翠花揉揉眼睛,收拾好书本和字典,动作轻巧地爬上床,挨着弟弟躺下。

李守兔吹熄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路灯光。他摸索着躺在地铺的草席上,身下的稻草有些硌人。黑暗中,他睁着眼睛,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白天的板厂、沉重的木材、工友的喧嚣、副食店的糖果、屋里的饭菜香、油灯下翠花认真教字的侧脸、还有作业本上那些笨拙的字迹……

他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摸到枕边那杆冰凉的铜烟袋,紧紧攥住。黄铜的寒意依旧刺骨,固执地渗透进掌心。但这一次,在这片包裹着两个孩子安稳呼吸声的黑暗里,那冰冷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的象征。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必须扛下去的分量,像一根冰冷的拐杖,支撑着他在这条崎岖的路上,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窗外,县城的灯火在夏夜里明明灭灭,勾勒出远处模糊的屋脊轮廓。李守兔紧紧攥着烟袋杆,指节在黑暗中微微泛白。前路依旧茫然,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深不可测。但至少此刻,这小屋里轻微的鼾声,和他指腹下那笨拙却真实存在的字迹的凹凸感,给了他一丝微弱却实在的暖意和方向。他闭上眼,明天还要上工,还要认新的字。路,总得一步一步踩下去。

明天,这一步落下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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