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篝火将熄未熄,余烬在风中挣扎着翻滚出几点火星,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晏玖跪坐在一块青石上,指尖微颤地托着一只粗陶碗,药汁乌黑黏稠,泛着淡淡的腥甜味,那是从她自己体内提炼出的最后一味解蛊主药——以血为引,以魂为炉,炼了整整三个时辰。
楚濋和简钟羽并排躺在草席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身上浮现出蛛网般的暗青纹路,那是蛊毒侵蚀经脉的征兆。
她们已经昏迷了七天,若非晏玖及时赶到,此刻早已沦为简家母蛊的养料。
晏玖低头,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喂入楚濋口中。
她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醒一场噩梦,可眼神却冷得像冰封千年的寒潭。
每一滴药落喉,她都在用神识探查对方灵魂的完整性。
直到确认那两缕微弱的魂光依旧纯净无损,她紧绷的肩线才终于松了一寸。
但这份松弛转瞬即逝。
她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底已无半分温度。
“蛊虫也会死。”她低声说,声音几乎融进夜风里,“人更逃不过。”
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宣判。
远处树影晃动,郎书华缓步走来,长袍猎猎,脸上看不出悲喜,唯有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他站在三丈外便停下,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着晏玖将两张镇魂符贴在两个女孩额前,符纸燃起幽蓝火焰,驱散了最后一丝残蛊气息。
“你救得了她们一次,救不了天下所有被简家种蛊之人。”郎书华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简家传承三百年的‘九幽血蛊’,根在母蛊,源在蛊王。母蛊不死,万蛊不灭;蛊王不诛,祸延三代。”
晏玖没回头,只问:“母蛊在哪?”
“深埋于简家祖坟地宫,以百名童男童女精魄供养,形如赤蛇,通体透明,寄生于先祖尸心。”郎书华顿了顿,“而蛊王……是现任家主简崇山。他自幼吞服初代母蛊核心,与蛊共生,寿逾古稀而不衰。真正的长生之秘,从来不在丹药,而在活人祭。”
林间骤然安静。
连风都停了。
晏玖缓缓站起身,衣袖无风自动,黑发飞扬间,一股无形威压自她周身扩散开来,压得草木低伏,飞虫坠地。
她转身望向郎书华,目光锐利如刀:“你说这些,不怕我灭口?”
郎书华苦笑:“若你想杀我,早在迷阵崩塌那一刻就动手了。你留我性命,说明你还想查清真相——包括你师兄当年为何失踪,是不是也和这‘共生蛊术’有关。”
提及“师兄”二字,晏玖瞳孔猛然一缩。
那一瞬间,她脸上所有冷漠仿佛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与恨。
但她很快掩去情绪,只淡淡道:“你知道的不少。”
“我知道的还不够多。”郎书华凝视着她,“但我清楚一点——你要毁简家,不能靠强攻。他们早已布下‘命契大阵’,一旦家主死亡,方圆百里所有中过蛊者都会瞬间爆体而亡。你救的人越多,将来死得越惨。”
晏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极冷,极轻,却让郎书华背脊发寒。
“所以呢?”她望着远方漆黑的山脉轮廓,像是在看一座即将倾塌的城,“你是劝我收手?还是……告诉我该怎么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郎书华喉头滚动了一下:“只有两种办法——找到母蛊本体,将其焚毁;再亲手斩下蛊王头颅,在其魂魄离体前用锁魂钉封印三魂七魄,不让它有机会转移寄生。否则……”
“否则后患无穷。”晏玖接完下半句,抬手拂过额前碎发,月光照在她脸上,竟显出几分近乎妖异的平静,“可你也说了,母蛊藏于地宫,蛊王身边高手环伺。正面对抗,我不一定能赢。”
“那你打算怎么做?”郎书华追问。
晏玖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划,一道血痕出现在掌心,鲜血滴落在地面,瞬间渗入泥土,竟泛起一圈猩红涟漪。
下一秒,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影从四面八方爬出,围绕着她脚边盘旋,又迅速钻回地下。
“我在她们体内留下过‘引魂线’。”晏玖轻声道,“只要还有一只蛊虫活着,我就能顺着它的血脉,一路找到巢穴。”
她抬头看向星空,声音轻得像梦呓:
“人都有生老病死,蛊虫也不例外。”
话音落下,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随后,远处山峦之间,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似有某种古老生物在沉睡中惊醒,预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而在那片黑暗最深处,一双眼睛悄然睁开。
夜色如铁,压得山林喘不过气。
晏玖指尖的血痕尚未凝固,那圈猩红涟漪仍在泥土中缓缓扩散,如同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苏醒。
她站在风里,黑发翻涌如旗,眸光却沉得像深渊,倒映不出半点星月。
方才那一瞬的杀意太过汹涌,连郎书华都不由后退半步——他知道,这个女人真的动了灭门之心。
就在这死寂将要撕裂空气之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自林外传来。
不是敌意,也不是威慑,反倒带着几分犹豫与试探。
“晏玖。”
那人唤她名字时,语气极轻,像是怕惊扰一场未醒的梦。
是郎宗壹。
他从树影间走出,玄色长衫沾了露水,肩头微湿,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火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没有靠近,只是停在五步之外,目光落在楚濋和简钟羽身上,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你还是救下了她们。”他说,声音低而稳,“我就知道你会。”
晏玖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可她掌心的血忽然止住了——不是伤口愈合,而是她强行用灵力封住了血脉流动。
“你不该来。”她终于开口,语调冷得能割破耳膜,“这里是禁地,也是战场。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不保证你能全身而退。”
郎宗壹却笑了,那笑中有种少年气的执拗:“我认识的晏玖,不会因为仇恨就把所有人推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不会让两个无辜的女孩替你挡死劫。”
风忽然小了。
篝火残烬微微一跳,竟重新燃起一丝橙红。
晏玖背对着他,身形依旧挺直如剑,可那一瞬间,她指节松了一瞬,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中了心口。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师兄还在的时候,郎宗壹曾蹲在道观门口等她练完符咒,手里捧着一碗热姜汤,笑着说:“你打符太狠,手都裂了。”
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孤独,只觉得天下之大,总有几盏灯为自己亮着。
而现在,她走得太远,背负太多,早已忘了温柔为何物。
可此刻,那一句“我认识的晏玖”,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剜开了她层层叠叠的寒冰外壳。
她没回头,也没应声,但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悄然退去了一寸。
郎宗壹看在眼里,心头微松。他知道,她还没彻底堕入杀道。
可这份温情尚未落地,远处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铃晃动的脆响——那是简家族令出巡的标志。
紧接着,三道身影踏破夜雾而来。
为首的正是简家主简崇山,身旁跟着执事长老,身后还有一队披甲护卫,人人佩刀,气势逼人。
但他们并未直接逼近,而是在二十丈外停下阵型,显出几分“礼数”。
“晏姑娘。”简崇山拱手,声音洪亮却不怒自威,“老夫听闻令友遭蛊毒侵体,心中震怒,已下令彻查族中禁术使用者。此乃家门之耻,亦是我教子无方。”他说着,竟撩袍跪地,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
全场一静。
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执事长老见状,立刻跟进跪下,额头触地,颤声道:“属下监管不利,请姑娘责罚!”
然而——
就在众人以为晏玖会被这“诚恳道歉”所压制时,她却动了。
她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简崇山。
每一步,地面都浮现出淡淡的血纹,像是某种古老的阵法正悄然成型。
她走到距简崇山三尺处站定,低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美,也极冷。
宛如霜雪覆刃,寒光乍现。
“您这一跪,”她轻声说,声音却穿透夜空,“是给活人看的,还是……给死人准备的?”
简崇山脊背一僵。
执事长老更是浑身剧震,几乎抬不起头。
他们本想以退为进,借“认错”博取舆论与道义,再暗中调动命契大阵反制。
可他们低估了晏玖——她不是江湖新人,她是亲手斩过十八位通缉榜强者的玄门灾星。
她看得出虚伪,更听得见谎言背后的血腥味。
晏玖俯身,指尖轻轻拂过简崇山肩头,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线。
“您可以走了。”她说,“但我提醒您一句——”
她直起身,环视四周,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双惊惧的眼。
“下一回见面,我不再收利息。”
话音落下,整片山林骤然刮起狂风,草木俯伏如拜,而天际尽头,乌云翻滚,似有雷霆将至。
而在人群最后方,执事长老悄悄攥紧袖中一枚暗红玉符,眼神闪烁不定,唇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