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举荐李景隆出任北伐先锋副将的奏表,如同在尚未平静的湖面上再投一石,引得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皇帝朱元璋虽在病中,却对此事显露出不寻常的关注,下旨召集群臣翌日议事,更让此事蒙上了一层耐人寻味的色彩。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廷,自然也传到了李景隆耳中。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他并未表现出任何欣喜若狂或志得意满,反而在接到宫中传召的口谕后,面色沉静地再次来到了东宫外求见。
这一次,长宁没有拒绝。她知道,有些面纱,必须由对方亲手揭开。
李景隆步入殿内,依旧是一身常服,却比往日更显肃穆。他行礼后,并未如往常那般献上任何东西,而是直接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长宁,那眼神深处翻滚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殿下,”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清晰,“臣知道,近日所为,殿下心中必有万千疑虑。臣亦知,燕王殿下的举荐表已至御前。”
长宁静坐案后,面容平静无波:“曹国公消息灵通。既如此,国公今日前来,是想要本宫在明日议事时,为你美言几句吗?”
李景隆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他缓缓摇头:“不。臣今日来,并非为求官位,更非为求殿下美言。臣今日来,只想在可能奔赴沙场之前,对殿下说几句……或许是大逆不道,但确是臣肺腑之言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所有的勇气,目光灼灼地锁定长宁:“臣以往荒唐,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甚至……曾对殿下多有冒犯。非为别的,只因臣出身勋贵,看似显赫,实则如无根浮萍,身不由己。家父早逝,留下偌大门庭,无数双眼睛盯着,臣不得不寻求倚仗,不得不随波逐流。詹徽之势,燕王之威,皆曾让臣觉得是可攀附之大树。”
他话语坦诚得令人心惊,竟毫不避讳地提及了燕王。长宁心中震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
“但,”李景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真挚,“但臣并非全然昏聩之人。殿下昔日公正之言,保全之恩,臣从未有一日或忘。殿下身处漩涡中心,却始终清明自守,睿智果决,护持东宫,心系社稷……臣……臣……”他声音微哽,似乎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臣倾慕殿下,非因殿下身份尊荣,而是……而是殿下这个人本身。”
他终于将那隐秘的心意宣之于口,殿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云溪屏住了呼吸,长宁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李景隆不等长宁回应,继续急速说道,仿佛怕一停下来就会失去所有勇气:“臣知道,此心于殿下而言,或许是冒犯,是亵渎。臣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今日之言,只因明日一别,或许便是马革裹尸,臣……不愿带着满腹的误解和伪装离去。”
他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和清醒:“燕王举荐,绝非真心赏识臣之才能。其意或在掺沙,或在试探,或在……将臣置于险地,成败皆于他无损,甚至有利。此中关节,臣看得分明!”
长宁终于开口,声音微涩:“你既看得分明,为何还要应下?甚至……前来对本宫言明?”
“因为这是机会!”李景隆斩钉截铁,“于公,北伐乃国战,臣虽不才,亦愿效仿父祖,驰骋沙场,报效国家,而非在朝堂倾轧中耗尽余生!于私……”他深深地看着长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于私,这是臣唯一能向殿下证明立场的机会!臣愿将此身置于北疆烽火之下,愿将此次北伐之功过成败,系于东宫麾下!臣愿做殿下在北疆的眼睛,殿下的手臂!而非任何其他势力的棋子!”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姿态决绝如赴死的勇士:“臣李景隆今日对天起誓,此去北伐,唯东宫之命是从!唯大明国运是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臣……只求殿下,能给臣一个证明的机会,能给臣一丝……信任。”
说完,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仿佛将所有的前途和性命都交付在了这一次的坦诚之上。
长宁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过李景隆的无数种反应:狡辩、表功、继续故弄玄虚……唯独没有料到是如此彻底、如此破釜沉舟的坦白和投诚!
他将自己的不堪过往、脆弱处境、隐秘情愫、以及对燕王用意的洞察,全部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这不是算计,这是赌博!用他的一切,赌她的信任,赌一个摆脱傀儡身份、真正建功立业、或许还能……靠近她一点点的机会。
一向机敏善断的长宁,此刻心乱如麻。理智告诉她,这仍可能是一个更精巧的骗局。但直觉却在那双充满痛苦、挣扎、渴望和决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真实。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长宁才缓缓起身,走到李景隆面前。她没有立刻扶起他,只是看着他低垂的头颅,轻声道:“曹国公,你的话,本宫听到了。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你……好自为之。”
她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但这句“好自为之”,却已不同于往日纯粹的疏离。
李景隆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这句话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大馈赠。他重重叩首:“臣……谢殿下!臣,定不辱命!”说完,他起身,再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悲壮和释然。
长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
云溪小心翼翼地上前:“公主,他的话……能信吗?”
长宁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难辨:“不知道。但至少,他将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里。”她转身,看向那方刻着“白马之盟”的古砚,“或许,这颗棋子,并非甘愿受人摆布。或许……他真想跳出棋盘。”
明日议事,燕王的举荐,李景隆的出征,又将给这扑朔迷离的局面带来怎样的变数?长宁感到,北疆的风沙,似乎正带着更浓的血色和更复杂的权谋,扑面而来。
翌日的文华殿议事,气氛微妙而紧张。燕王朱棣举荐李景隆的奏表摊在御案之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挑战。
出乎不少人的意料,病中的皇帝朱元璋并未过多犹豫。在听太子朱标和几位重臣陈述了利弊之后,他干瘦的手指在奏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四举荐的人,总归是知根知底。景隆这孩子,是有些浮华,但是文忠的血脉,也该去沙场上磨砺磨砺,见见真章了。总不能一直待在京城里,学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这话语里,似乎带着对李景隆以往行径的不满,也带着对燕王推荐的某种难以言喻的考量,更隐含着对勋贵子弟的期望与警告。
“便依老四所请,授李景隆都督佥事,充先锋副将,随征虏将军傅友德北伐,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旨意一下,尘埃落定。无人再敢有异议。李景隆跪接旨意时,面色沉静,叩首谢恩,看不出丝毫波澜。
出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大军开拔当日,南京城外旌旗招展,刀枪如林,肃杀之气冲散了春日最后的暖意。傅友德端坐马上,老成持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麾下的铁骑。李景隆一身明光铠,位于将领队列之中,年轻的脸上褪去了往日的浮华,多了几分属于军人的坚毅和沉凝。
太子朱标代表皇帝和朝廷,率文武百官于城外十里长亭设宴饯行。仪式庄重而繁琐。朱标勉励将士,敬酒三军,气氛热烈而悲壮。
长宁公主并未出现在官方饯行的队伍中。但在仪式尾声,大军即将开拔之际,一骑轻骑在一小队东宫侍卫的护卫下,悄然来到了大军侧翼的一个小土坡上。
马上之人,正是身着素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斗篷的长宁。她并未下马,只是远远地望着那支即将北去的雄壮军队,目光在将领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李景隆似乎心有所感,在队伍中回过头,恰好望见了土坡上那抹清丽而孤高的身影。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对身旁的副将低声交代了几句,一拨马头,脱离了大队,向着土坡疾驰而来。
他在坡下勒住战马,仰头望着马上的长宁,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激动,似乎没想到她会来。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周围的侍卫默契地退开一段距离,背身警戒。
风吹起长宁斗篷的毛领,也吹乱了她的几缕发丝。她看着马下甲胄在身的李景隆,此刻的他,倒真有几分将门虎子的英气。
“曹国公。”她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殿下……”李景隆抱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长宁从云溪手中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囊,递向他:“北地苦寒,风沙尤烈。这里面是一些御寒的药材和……一本家父手注的《孙子兵法》。望国公……善加珍重,旗开得胜。”
这并非多么贵重的礼物,甚至有些寻常,但那本太子朱标手注的兵书,却代表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意味,来自东宫的关注和认可。
李景隆接过锦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无比珍贵之物。他抬头,目光炽热而坚定地看着长宁:“殿下的心意,臣……铭感五内!此去,必不负国恩,不负……殿下今日相送之情!”他差点脱口而出“不负你”,最终还是换成了更稳妥的言辞,但那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长宁微微颔首,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目光,轻声道:“沙场非儿戏,万事……谨慎为上。傅将军经验丰富,国公当虚心请教,以国事为重。”
“臣明白!”李景隆重重点头。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大军即将开拔。
李景隆深深看了长宁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他猛地调转马头,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一句:“殿下保重!臣……去了!”
说罢,他催动战马,向着大军方向疾驰而去,再未回头。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决绝的背影,竟有了几分一往无前的壮烈。
长宁一直驻马坡上,望着那身影融入庞大的军队之中,望着黑色的洪流如同巨龙般缓缓向北蠕动,直至消失在漫天的尘土和地平线的尽头。
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号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云溪轻声问道:“公主,我们回去吗?”
长宁收回目光,眼底情绪复杂难辨。她轻轻一抖缰绳,调转马头。
“回宫吧。”
她不知道今日送出的锦囊和那本兵书是对是错,不知道李景隆的誓言有几分真心。但她知道,北伐的战车已经隆隆启动,而大明内部的暗战,也随着这支大军的离去,进入了下一个更凶险、更叵测的阶段。
北疆的风,注定要将更多的血与火,吹向这紫禁城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