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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身着赭黄常服,指尖捻着黄绫封皮的《大明律》,书页间夹着半片风干的竹笺。他目光扫过阶下臣工,左侧三法司官员青袍束带,如崖间青松凝霜;右侧翰林学士绯袍曳地,似寒枝红梅映雪。

“朕昨夜挑灯读《汉书·刑法志》,”朱标启口,“见文帝除肉刑、废连坐,天下颂仁君,朕不免思及我朝律法。”话落,他忽将《大明律》重重搁在紫檀案上,“啪”的一声,惊得郑沂袖中象牙笏板轻撞,发出“嗒”的微响。

侍立阶侧的朱长宁垂眸斟茶,银壶流泉般的水声里,她瞥见刑部侍郎杨靖袍角微动,这位半月前刚由应天府推官升任的“铁面吏”,曾密呈《慎刑九议》,言及“刑者当衡情理,不可徒守条文”,彼时奏疏还压在御案最下。

“苏州府前日递来急报,有一桩案子。”朱标指尖轻叩案面,节奏缓而沉,“佃户张五租种王姓田主十亩水田,春播前田主毁约要转佃他人,张五争执间失手推倒田主,致其胫骨开裂。按《大明律》,当杖一百、流三千里。”他忽然转头看向角落里执笔记注的起居注官,目光锐利如锋:“但张五若流徙,其家三稚子无依,必成饿殍;田主不过卧榻休养月余,此判若行,律法何异于虐民?”

满殿死寂,唯有殿外雨檐滴水“滴答”作响。朱长宁端着茶盏上前,青瓷碗沿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的眉眼:“父皇,《尚书·大禹谟》有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张五非蓄意伤人,不若令其赔偿田主医药之资,再服三年苦役代流刑,既偿其过,亦全其家,如何?”

“公主仁心,臣愧不如。”郑沂躬身拱手,话音却带迟疑,“然则律法既定,若轻易改判,恐失威严,日后地方官吏难循尺度。”

朱标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殿中架前,抽出一卷蓝绫装裱的《唐律疏议》,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翻动声如蛱蝶振翅:“郑卿可知,贞观年间窃盗三匹绢帛,方处流刑;我朝窃盗四十贯铜钱,即判绞刑?”他将书卷掷于案上,目光扫过众臣,“尔等且算一算,四十贯够寻常五口之家度日几年?”

杨靖从班列中出列,跪地叩首,青袍前襟沾了尘土:“陛下,臣有一事启奏!昨日保定府报来一案,两幼童嬉闹于河边,长童不慎将幼童推入水中溺亡,地方竟依‘斗杀’律拟斩刑!臣请陛下允准,在新律中增‘戏杀’‘误杀’条款,区分蓄意与过失,免伤无辜!”

争论骤起,如沸鼎滚汤。朱标却抬手止住众臣,命内侍抬进三只三尺高的黑漆卷宗箱。箱盖打开,最上方是洪武二十年江西饥民抢粮案的朱批,猩红的“斩立决”三字墨迹淋漓,似还染着血腥。“拟旨。”朱标声沉如水,不怒自威,“命三法司从各司择取通律法、明情理者二十人,往玄武湖心岛修订馆,重修《大明律》,三月为期,务必衡情度理,不负苍生。”

修订馆设在玄武湖心岛,四面环水,唯靠小舟往来。每夜灯火通明,烛火倒映水中,如星汉坠湖,连岸边芦苇都染着微光。老臣们伏案圈画律条时,总要先抬头望一眼堂中悬挂的“法镜高悬”匾额——那是洪武皇帝御笔,墨色浓沉,似在警示后人不可枉法。而杨靖带来的年轻官员,则将宋慈《洗冤集录》与历代刑案判例铺满青石地,常为一条律文争辩至天明。

晨光刚透窗棂,杨靖手持一卷《宋刑统》,朗声道:“臣以为,刑讯当设限,非重案、无实证者,不得用刑!昔日汉武时张汤造‘腹诽法’,靠刑讯罗织罪名,终致民怨沸腾,此戒不可忘!”

话未落,七十三岁的大理寺卿周正忽拍案而起,银须颤抖,伸手将面前茶盏扫落在地,青瓷碎裂声惊得窗外水鸟四散:“杨侍郎此言差矣!若无刑讯,顽凶如何肯招?盗匪藏赃、奸佞匿罪,不用刑难道学包龙图阴司断案,凭鬼神作证?洪武朝用重刑,方得天下太平,此乃祖制!”

“祖制亦当因时变!”杨靖也站起身,青袍紧绷,“洪武朝初定天下,需以重刑镇乱;今洪宣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若仍用严刑峻法,岂非得不偿失?前日应天府有狱卒用刑过甚,致嫌犯毙于狱中,事后查得嫌犯乃冤枉,此等惨剧,难道还要重演?”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忽闻馆门“吱呀”开启,众人转头,见朱长宁乘小舟而来,身后内侍捧着食盒,裙裾沾了湖间水汽。“诸位大人连日辛苦,父皇命我送来杏仁茶,解乏暖身。”她亲手将茶盏分予众人,递到周正面前时,袖中忽落出一本线装书,正是宋代郑克所着《棠阴比事》。“昨日在文华殿藏书阁偶见此书,其中‘证大于供’之说颇有意思,”朱长宁拾起书卷,指尖拂过书页,“书中载宋代张咏判案,不用刑讯,只凭物证便破了疑案,想来‘断案靠证,非靠刑’,亦有几分道理。”

待公主乘舟离去,杨靖收拾案上书卷,忽见《棠阴比事》书页间夹着一张薛涛笺,素色笺纸上是朱长宁娟秀的字迹:“刑者,国之牙齿,用以护身;然咬合太紧,反伤唇舌,累及自身。望大人三思,以民为本,以理为衡。”杨靖捧着笺纸,良久默然,而后将其小心夹入怀中,转身对众人道:“周大人,关于刑讯条款,臣倒有一议,不如设定‘三讯之限’,重案需经三司同审,方可用刑,且不得用极刑,如何?”

周正望着窗外粼粼波光,又看了看杨靖手中的薛涛笺,终是叹了口气:“公主所言亦有道理,便依你所言拟‘三讯之限’。”

朱长宁分完杏仁茶,便携了贴身侍女乘小舟离岛。此时晨光已洒满湖面,水波粼粼如铺金箔,芦苇丛中偶有白鹭惊起,展翅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她凭栏而立,正思忖修订馆中刑讯条款的争议,忽闻舟外传来一声清朗的招呼:“公主殿下么?”

朱长宁抬眸望去,只见一艘乌篷小船正从斜后方驶来,船头立着位青衫男子,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三缕短须,手中握着一卷《论语》。

“您是?”朱长宁敛衽行礼,声音温和。侍女已将小舟放缓,两船相近,不过三尺之距。

李谦躬身回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笑道:“在下李谦,殿下竟也读《棠阴比事》?此书多载断案轶事,寻常闺阁女子多避之不及,殿下却视若珍宝,果然如陛下所言,有‘仁心慧质’。”

朱长宁问道:“李大人今日为何在此?”

“臣现任职于翰林院编修,奉命整理历代律法典籍,需往修订馆送些前朝判例抄本。”李谦抬手将被风吹乱的衣襟理好,目光扫过远处灯火未熄的修订馆,“方才听闻馆中争论刑讯条款,想来殿下是为这事而去?”

朱长宁点头:“父皇命人重修《大明律》,只为衡情度理,护佑苍生。然老臣守旧,年轻官员求变,争论难休,我不过是送些茶汤,顺带提了些浅见。律法当如春风,而非寒霜”,大人当年所书《慎刑疏》,我仍记得‘刑不可滥,亦不可废;当以民为念,以理为绳’之语,若公子参与修律,定能助父皇成事。”

李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随即又恢复平和:“臣出身寒微,虽有此心,却无此机缘。不过殿下既在其中斡旋,必能化解分歧,殿下当年为江西饥民求减免赋税,冒雨跪于文华殿外三日,这份仁心,比臣的疏文更有力量。”

两舟在湖心缓缓漂荡,晨光穿过云层,落在二人身上。朱长宁望着李谦手中的《论语》,忽道:“常读《论语》,可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律法虽严,终需以德为基,若能让百姓知礼守德,比严刑峻法更能安天下。”

“殿下所言极是。”李谦眼中亮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页纸,递过船来,“这是臣昨夜整理的《唐律》中‘德礼为政教之本’的注疏,或许对修订馆有用,殿下若不嫌弃,可转交给杨侍郎。”

朱长宁接过纸页,指尖触到他递来的温度,心中微动。她将纸页小心夹入《棠阴比事》中,笑道:“多谢大人。他日修订馆事成,我必向父皇提及大人之功。”

李谦摇头轻笑:“臣不求功名利禄,只愿新律颁行后,天下无冤狱、百姓无饥寒,便已足矣。”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臣需送抄本入馆,先行告辞。”

两舟相别,李谦的乌篷船渐向修订馆驶去,朱长宁立于舟中,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夹着注疏的《棠阴比事》。侍女轻声道:“殿下,风大了,该回宫了。”

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远处,湖心波光中,李谦的船影与修订馆的灯火相融,似一幅淡墨画。

李谦所乘扁舟甫近修订馆码头,忽闻马蹄声自远及近,踏破湖心晨雾,惊起鸥鹭三两只。他旋身回望,见一队玄甲骑士沿湖岸疾驰,甲叶铿锵,尘烟微扬,为首者黑袍束腰,骑一匹乌骓马,身姿挺拔如苍松,正是曹国公、京营总兵官李景隆。

李景隆猛勒马缰,乌骓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他目光如鹰隼,先扫过湖心岛那座飞檐翘角的修订馆,再落于刚拾级上岸的李谦身上,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的冷厉。随即翻身下马,玄甲碰撞之声清脆,动作利落却带着慑人的威势:“来者可是翰林院编修李谦?”

李谦敛衽拱手,不卑不亢:“下官李谦,见过曹国公。国公爷晨临修订馆,不知有何圣谕?”

李景隆微微颔首,视线先落在李谦手中那卷线装《论语》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剑剑柄,又瞥向他袍角沾着的水渍,语气似含试探:“李编修倒勤勉,这般早便渡江送书?”

“修订新律需引古籍佐证,下官不过尽分内之责,不敢称勤勉。”李谦侧身让开道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书卷,“国公爷此来,想必是为新律之事?”

李景隆迈步与他并肩,目光却飘向馆内隐约传出的争论声,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刻意的探究:“奉陛下口谕,来查军法、边务条款的修订进度。方才在堤上远眺,似见李编修与一人在舟中交谈,那人可是馆内同僚?”

李谦心中一凛——湖上与故友论道,竟被他看在眼里。面上却依旧平静:“回国公爷,非是同僚,只是偶遇一位旧友,闲谈了几句古籍训诂,不值一提。”

“哦?旧友?”李景隆脚步微顿,眼角余光紧盯李谦神色,见他面不改色,才又续道,“听闻李编修上月上《慎刑疏》,陛下阅后赞不绝口,称你‘有古之循吏风’。如今入修订馆参订新律,倒是平步青云。”这话听似赞许,尾音却带着几分讥诮。

李谦岂听不出弦外之音,依旧恭谨:“国公爷过誉。下官不过是蒙陛下垂怜,得以参与此事。新律关乎国本民生,下官唯愿与诸位大人一道,求一份‘宽平之法’,不负陛下所托。”

两人入了正堂,堂内原本激烈的争论骤然停歇。杨靖、周正等官员连忙起身见礼,李景隆却不看众人,径直走到案前,抓起一卷军法草案翻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半晌,他指着“哨探失误致大军受损者,斩”一条,声音陡然转厉:“杨大人,此条定得太苛,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哨探若已尽心力,却因天时地利失察,也要与畏敌避战者同罪?如此一来,谁还敢当哨探之职?”

杨靖躬身道:“国公爷所言极是,下官等亦有此议,只是尚未定夺……”

李景隆目光却扫向一旁的李谦,“李编修精于律法,且深得陛下信任,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这话带着明显的刁难,军法之事本是武将权责,却故意抛给文官李谦。李谦却不慌不忙,上前一步道:“国公爷所言切中要害。下官以为,可在条后补注‘若哨探已禀实所见,无隐瞒欺瞒之举,虽致损,减死一等,罚戍边三年’。如此既保军纪严明,亦存体恤之心,可安将士之心。”

李景隆闻言,眸底冷意更甚,这李谦不仅应对得体,还暗合自己心意,若真让他借修订新律之功再得圣宠,那桩“文官尚公主”的传闻,怕是要成真。他强压下不快,淡淡道:“李编修倒是心思缜密,难怪陛下赏识。”

李景隆听罢李谦所言,指节在军法草案上重重一叩,留下浅淡的印子。他面上虽无波澜,喉间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李谦不仅未被刁难住,反倒借军法条款展现了通变之才,若再让他在修订馆中多待一日,指不定还能琢磨出什么讨陛下欢心的章程,届时公主的婚事,自己便再无置喙之地。

“既李编修有此见地,便将这补注添上吧。”李景隆拂袖转身,避开李谦的目光,转而对杨靖道,“军法修订需快,三日后本督要见新拟的初稿,若有疏漏,唯你是问。”

杨靖躬身应下,李谦则立在原地,看着李景隆的玄甲背影,指尖仍残留着攥紧书卷的酸意。待李景隆带着亲兵离馆,周正才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李编修,方才国公爷看你的眼神,可是带着刀呢。你近来……莫不是得罪了他?”

李谦摇头,目光落在案上的《唐律疏议》上:“周大人多虑了,许是下官对军法的见解,与国公爷有所分歧罢了。”他不愿提及公主婚事的传闻,只将话题引回律条,“方才讨论的哨探条款,还需再核对前朝判例,确保补注无违祖制,亦合情理。”

周正叹了口气,银须颤了颤:“你这人就是太实诚。国公爷那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属意公主殿下已久,你往后在馆中,可得多留个心眼。”

这话如石子投入李谦心湖,泛起圈圈涟漪。他虽早听闻李景隆对公主有意,却未想对方会将私怨牵到修订律事上。正思忖间,内侍捧着御赐的笔墨走进来,高声道:“陛下有旨,赐修订馆诸位大人‘衡情’‘度理’两方玉印,凡拟定律条,需加盖二印方可呈阅。另,命翰林院编修李谦,协助杨侍郎梳理历代军法判例,三日内成册。”

内侍话音刚落,李景隆派来的亲兵竟去而复返,立在馆门口朗声道:“国公爷有令,军法判例梳理乃军务要差,需由京营参军协同办理,翰林院文官不便插手,还请李编修将手头判例抄本交予参军。”

这话明摆着是要夺李谦的差事。杨靖眉头紧锁,刚要开口辩驳,李谦却先一步上前,将案上的判例抄本拢起:“既国公爷有令,下官自当遵从。”他捧着抄本递予亲兵,目光却直视对方,“还请转告国公爷,判例抄本已尽数交出,若后续梳理需核对古籍,下官可在馆中随时待命。”

亲兵接过抄本,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周正气得拍了拍案:“岂有此理,国公爷这是明着打压你,修订律事本就不分文武,他凭什么插手馆内差事?”

李谦却平静地坐下,重新翻开《论语》:“周大人莫怒,若因这点事与国公爷起争执,反倒落人口实,说我们文官不懂顾全大局。况且,即便不梳理军法判例,馆中还有许多古籍需校勘,总能为新律尽一份力。”

话虽如此,李谦心中却清楚,李景隆绝不会就此罢手。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他刚乘舟抵馆,便见几位京营参军守在门口,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为首的参军见他来,上前一步道:“李编修,国公爷命我等将洪武年间的边营刑案卷宗送来,需你今日内校勘完毕,标注出可援引的条款,明日一早要呈给国公爷。”

李谦接过卷宗,入手便知分量,这摞卷宗足有三尺高,且多是潦草的手书,字迹模糊难辨,一日之内根本无法校勘完毕。他抬眸看向参军:“此等卷宗校勘,需仔细核对日期、罪名、判罚,一日时限太紧,恐难完成。”

“国公爷只看结果,不看缘由。”参军挑眉,语气带着挑衅,“李编修若办不成,便如实回禀国公爷便是,只是……莫要让国公爷觉得,翰林院的文官,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参军离去后,杨靖恰好从馆内走出,见李谦捧着厚重的卷宗,不由皱眉:“又是李景隆派来的差事?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刁难便刁难吧。”李谦将卷宗放在案上,抽出一本翻开,指尖拂过模糊的字迹,“既在其位,便尽其责。哪怕今夜不寐,也得将这些卷宗校勘完,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次日清晨,京营参军来取卷宗时,见李谦虽满眼血丝,却将校勘好的卷宗整整齐齐摞在案上,不由愣住:“你竟真的一日之内校勘完了?”

李谦点头,将卷宗递过去:“每一页都标注了关键条款,参军可查验。若有疏漏,下官甘愿受罚。”

参军接过卷宗,随意翻开几页,见字迹工整,标注清晰,竟找不出半点错处。他心中暗惊,却仍嘴硬道:“既已完成,我便回禀国公爷。只是李编修,往后的差事,可未必都这么好应付。”

参军离去后,周正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笑道:“你还真熬了一夜,快喝了粥,歇上片刻,不然身子该扛不住了。”

李谦喝完热粥看向窗外的玄武湖波光粼粼,偶有白鹭掠过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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