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占星这一番话下来,倒让任风流沉默了。
他并不蠢,能让三位儒门大先生看重,以及让梁帝破例亲自下旨入朝为官的人,又岂是头脑简单之辈?
方才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为了逼莫占星主动说出来,早在来鸡鸣寺前,他便猜测到莫占星或许今日便会过来。
江州是士族的地盘,同样也是仗剑书盟的地盘,作为儒门最杰出的弟子,他怎可能连莫占星的行踪都查不到?
不过,霍师留下的手段他是真的没有察觉,就算发现了,也未必能知道真相。
如今莫占星已经将话挑明,他也绝非蠢材,自然知道江州日后要面对着什么。
但任风流心里还是有些不信,三位夫子皆已是超世脱俗的人物,又怎可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让江州乱起来?
江州是士族盛行,士族一旦起了二心,乱的便不只是江州了,而是整座天下!
现在众诸侯即便再怎么看不顺眼,面上的功夫还是要装上一二,为的不过是一个名声。
文士杀人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张开一张嘴,便能化作最犀利的刀子,让天下人为他们所用。
一旦江州士族升起了异心转投其他诸侯,平静许久的中州便会在顷刻间大乱!
莫占星说的话也正是这个意思,使得任风流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只沉默的看着他,不知要说些什么。
“所以我说来晚了啊”,莫占星叹了口气,“有人抢在我面前,当了执棋人呐!”
他之所以来江州,为的也是让江州乱起来,再趁机说服几家士族,让他们为宣王所用,不曾想竟有人抢先一步,让他的算盘落了空,甚至让他背后的宣王都跳进了这局棋中,好大的手笔。
他微眯着眼睛,抬头望向空中秋日暖阳,只觉得今日这阳光忽然有些刺眼,照的他浑身发寒。
可随即,他又淡然一笑。
他莫占星可不是甘愿作他人棋子的人,之前是不知有人也在暗中谋算,如今知晓了他便有了应对之策,多留意些便是。
是时候离开江州了,莫占星心里如此想到,嘴角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江州既然棋局已成,那么只等事态慢慢发展便是了。
莫占星快步走下风来亭,径直来到卜天机面前,脸上多了丝冰冷,弯腰贴在卜天机耳畔,轻声道:“师弟,天机阁传人向来没有单纯之人,你玩也玩够了,可别忘了师父的嘱托啊!”
说完,莫占星便站直身子,头也不回的朝着外面走去。
快至门口时,他又忽然顿住身子,侧过头平静道:“师弟,这已经是我给你第二次机会了。事不过三,若是下次见面你还是这副软弱的样子,就别怪师兄狠心下杀手了。”
“你!”
澹台敬明刚说出一个字,面前的莫占星身形忽然变得模糊不清,直至彻底消失。
他不明白天机阁究竟有何缘由,竟要手足相残?这莫占星未免也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温养浩捏住了卜天机的手,轻声道:“莫怕,日后剑阁便是你的家。”
谁知,卜天机却摇了摇头,小眼神里透露着一股坚定,“两位师兄,其实莫师兄说的不错,师父之前确实有事交代给我,我不能......”
“好了”,澹台敬明轻声打断他的话,“你才多大,莫要操心那些事情,一切等回了剑阁再说。”
作为剑阁首席,澹台敬明当然知道司空老阁主留下的话究竟有多重要,可眼下并非是议事之地,这里是鸡鸣寺,是佛门的地界,加上旁边还有个儒门的任风流,一些隐秘之事还是回到剑阁后让师伯他们做定夺吧。
澹台敬明转身望向任风流,平静道:“任兄,霍先生未必遇害,这江州之事......”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知道,任风流是聪明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与温养浩毕竟是剑阁之人,冒然插手仗剑书盟的事情定然不妥,点到为止最好不过了。
“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吧,你三人且放心回去便是,路上不会有人对你们动手的。”
任风流复杂的看了澹台敬明一眼,他现在只觉心乱如麻,再也不想掺和这些所谓的党派利益之争。
可江州是他的家,更有他在乎的人,若是真的乱起来,他就成漂泊浮萍,再也无根。
好不容易将思绪收起来,任风流走到悟澄方丈面前,再度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倒让方丈法师见笑了。”
悟澄坦然受之,却不言语,只静默的转着手中佛串。
任风流几人也不便久留,只好道了声谢,径直离去。
待到几人离开之后,悟澄手中的佛串忽然断裂,如雨珠落入湖面散落一地,闭目养神的悟澄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叹息一声久久未语......
乘着马车回到盛京城中的四人,在客栈中各自收拾着行囊,却又各自心事重重。
如今江州之事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小辈所能参与的了,以霍氏为首的世家利益分崩离析,司家必然想方设法的要重振旗鼓,形成以司家为首的士族联盟。
但一面代表着朝堂,一面又是世家的何家定然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何家手中握有江州精锐,寻常世家的私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利益趋势之下,剩下的世家定然会求援于他人,而能与节度使抗衡的就只有其他节度使了。
一旦得利,其他节度使也会纷纷效仿,会花费大力气来拉拢世家大族,到了那个时候,中州便是士族之争了。
家国家国,向来只有千年的世家,而无百年王朝。
国灭了,只不过是王朝换了个姓氏罢了,只要他们的利益不损,他们已经是世人眼里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世家。
可若是家灭了,千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他们?
不过是史书中的一抔黄土罢了。
为了家不灭,历朝历代都有世家选择险中求,成功了便是新朝勋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是败了,那便永坠寒渊,万劫不复!
世上没有什么不存在风险的事,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得到利益,不过是千百万白骨堆中杀出来的天下。
莫占星说的对,这局棋下的很大,大到不止中州,甚至就连西土异人,甚至是北原凉戎都会被牵扯进来。
士族眼里,没有仁义,只有利益。
胜,则功成身退;败,则带领家族走向覆灭。
收拾好的任风流提着被装进麻袋里面的司行,失神落魄的走到客栈门口,他望了一眼种在马厢旁边的棠树,这才惊觉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走,不知落向何处。
任风流眯起眼睛,只觉得这一刻的暖气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深秋已入,江州开始起风了,距离今岁的初雪,也已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