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暑气,像一块湿透了的厚重毯子,严丝合缝地裹住了整座校园,密不透风。女生宿舍楼314房间的窗式空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彻底罢了工,沉默的机体积着薄灰,对几个女孩的煎熬无动于衷。电话已经给宿舍管理员打了不下十次,那头永远是拖着长音的“知道了,会报修”,然后便再无下文。希望如同投入这粘稠空气中的冰块,迅速融化、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314宿舍住了三个女生:林晓,临床的李静,还有上铺的王蕊。平日里,三人关系不算亲密,倒也相安无事。可这持续不退的高温,像一种具有腐蚀性的气体,悄无声息地瓦解着人与人之间那点脆弱的客套。烦躁是无声的,却在每一寸空气里滋生、蔓延,看谁都仿佛带着刺,连呼吸都成了互相打扰。
每天从如同蒸笼般的教室回来,林晓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个透湿。冰凉的水流瞬间激得皮肤起栗,但那点可怜的凉意维持不了半分钟,就会被体内更深处蒸腾出的热气彻底打败。然后,她只能蜷回自己的角落,拿起那台小小的、噪音巨大的台式风扇,对准自己麻木地吹。
那风扇真是老了,转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噪音,仿佛一个垂死老人在艰难喘息,随时都会彻底散架。可奇怪的是,正是这烦人的声响,以及它吹出的那缕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气流,才勉强让她们确认,这间屋子还不是完全静止的闷罐,尚有一丝“流动”的假象。
为了求生,她们采取了所能想到的一切措施。窗户早已开到最大,后来连宿舍门也彻底敞开着,寄希望于能形成一丝所谓的“穿堂风”。偶尔,皮肤确实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空气流动,但紧接着,风扇那永无止境的“吱嘎”声就会把这点慰藉搅得粉碎,心烦意乱之下,细密的汗珠反而沁出得更快、更密。
初现的诡影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个不寻常的夜晚降临了。
那天晚上,林晓睡得极不安稳,浑身黏腻。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毫无征兆地醒了。不是被热醒,也不是被吵醒,就是那么突兀地,意识从混沌中猛地浮起,清晰得可怕,一点睡意都没有。房间里一片死寂,连那台烦人的风扇也安静了——大概是王蕊受不住噪音关掉了。只有窗外模糊的树影,透过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形状。她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晃动的暗影,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带着点迟疑:
“林晓……陪我去趟厕所吧。”
是临床的李静。她的床铺与林晓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黑暗中,林晓能模糊看到她那边的被子隆起一个人形。
林晓愣了一下。虽然同宿舍,但这样深夜相伴去厕所的事,以前从未有过。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但深更半夜,又是这种请求,她也不好拒绝。
“好。”她应了一声,撑着手臂坐起身。
动作间,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等她完全坐稳,下意识地朝李静的床铺看去时,心里却是一怔——床上那个隆起的形状似乎……扁了下去?她动作这么快?
一丝奇怪的感觉掠过心头,但睡意未消的脑子还有点木,也没多想。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踢啦、踢啦”的声响,在异常的寂静里,这声音被放得很大,甚至带着空洞的回音,敲打着耳膜。
走廊的灯为了省电,夜里只开几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漫长通道的轮廓,两侧一扇扇紧闭的宿舍门,像一排沉默的墓碑。白天喧闹无比的宿舍楼,此刻静得如同沉入了海底,只有林晓自己的脚步声,孤独地回荡。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像是温度带来的,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在暗处注视着的悚然。
厕所在走廊尽头,老式的蹲坑,格子门有些关不严,灯光更是惨白得吓人,把人的脸色都照得发青。林晓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某个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漏水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李静?”她轻声叫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瓷砖墙壁间碰撞,显得格外微弱。
没有回应。
“李静?你在哪个隔间?”她提高了一点音量,同时逐个看了看隔间门下方的空隙,没有看到站立的脚。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那“滴答”声固执地响着。
不会是在里面睡着了吧?林晓心里嘀咕,又不好一个个推门去看。等了几分钟,始终没人回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隐约的不安涌了上来。算了,不管了。
她转身往回走,“踢啦、踢啦”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更快了些。回到314宿舍门口,她下意识地先朝李静的床铺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李静好好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呼吸平稳,分明是睡得正沉!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起来!搞什么鬼?叫别人陪你去厕所,自己倒好,溜得飞快,回来还装睡?把我当猴耍吗?自私也要有个限度!林晓气得胸口发闷,盯着那安睡的侧影看了好几秒,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憋着一肚子火爬回自己的床,翻来覆去,后半夜几乎没怎么合眼。
重复的邀约
第二天一整天,林晓都没给李静好脸色。李静似乎也有所察觉,但什么都没问,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王蕊夹在中间,看看林晓,又看看李静,一脸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身心俱疲的林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那诡异的清醒并未放过她。
到了后半夜,那种熟悉的、毫无预兆的清醒感再次袭来。她又醒了,和昨晚一样,精神得像是从未睡过。心里的烦躁简直达到了顶点,她恨恨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试图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就在这时,一张脸,几乎贴着她的鼻尖,出现在她眼前!
是李静!
她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异常苍白,五官模糊,只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晓,没有焦点,也没有光彩。
“陪我去厕所吧。”
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样的句式,甚至连那点迟疑都分毫不差!
恐惧瞬间攫住了林晓,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愤怒。一次是恶作剧,两次就是故意找茬了!
“我不想去!”林晓几乎是低吼出来,猛地翻过身,用后背对着她,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求求你了……我一个人害怕……”那声音从她脑后传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空洞的腔调,不像恳求,更像是一种……机械的复述。
哎呀!烦死了!去就去!看看你到底要玩什么花样!怒火压过了恐惧,林晓猛地转身,准备跳下床抓住她问个明白。
可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床前已经空无一人。李静又一次不见了!
这一次,林晓真是气疯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她跳下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冲出了宿舍门。昏暗的走廊里,她似乎看到前方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转角处一闪而过,没入了厕所的方向。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自私又可恶的人!林晓信了你的邪!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你,把话说清楚!她气呼呼地冲进厕所,里面依旧空荡,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滴水声相伴。她憋着一口气,连李静的名字都懒得叫了,迅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心里发着狠:让你不等我!这次我也让你尝尝被丢下的滋味!
她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厕所,几乎是跑着回到宿舍。推开门,视线第一时间锁定李静的床铺——
李静果然又躺在那里了!姿势和昨晚一模一样,仿佛从未离开过!
这下,林晓所有的理智都被烧断了!玩我?一次两次!她冲过去,伸出手就想把李静从床上揪起来,摇晃着她的肩膀问她到底什么意思!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李静肩膀的瞬间,上铺的王蕊似乎被这动静惊扰,不安地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响。
这声轻响像一根针,稍稍刺破了她沸腾的怒火。林晓动作僵住,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手收了回来。算了,深更半夜,吵起来大家都难看。明天!明天一早,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她带着满腹的疑云和屈辱回到床上,这一夜,彻底无眠。
对质与试探
天刚蒙蒙亮,林晓就从床上坐起来,直接走到李静床边,把她摇醒。
“李静,你昨晚,还有前天晚上,到底什么意思?”林晓压抑着怒气,声音沙哑。
李静睡眼惺忪,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林晓,那表情不似作假:“什么什么意思?林晓,你怎么了?我昨晚睡得很好啊,没起过夜。”
“你没起夜?”林晓气笑了,“那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床边叫我陪你去厕所?两次!”
李静的表情从茫然变成了惊愕,甚至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从来不起夜的,一觉睡到天亮!王蕊可以作证!”
这时,王蕊也被吵醒了,她从上铺探出头,看了看她们,小声确认道:“是啊,林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李静她确实没有起夜的习惯,以前我跟她一个宿舍住过,我知道的。”
她们俩的表情都太认真,太自然了。一股寒意,比昨晚在走廊感受到的更甚,猛地从林晓脚底窜上头顶,瞬间浇灭了她大部分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更深的疑惑。
难道……真的是连续两晚做了一模一样的、清晰得可怕的梦?
不,她不信。那种真实的触感,那清晰的对话,那追逐时的愤怒……怎么可能是梦?
白天在焦虑和困惑中度过。晚上,林晓留了个心眼。趁李静和王蕊不注意,她在李静的床头,靠近她拖鞋的位置,悄悄放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瓶子立在那里,很不稳,只要李静半夜起床穿鞋,必然会碰倒,发出响亮的声响。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夜色深沉,宿舍里再次只剩下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虫鸣。林晓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清醒感又一次袭来。她猛地睁大眼睛,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来了。
果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床边。还是李静,还是那张苍白模糊的脸,还是那双空洞的眼睛。
“陪我去厕所吧。”
这一次,林晓没有立刻回答。恐惧和愤怒交织着,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想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你……”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你不是说,你不起夜么?”
“李静”没有回答。
没有辩解,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了林晓几秒钟,然后,如同被按下了倒退键,无声无息地、迅速地转身,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林晓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一个活人应该有的动作和神态!
但她还是不甘心!一种被愚弄、被恐吓的极端愤怒支撑着她。她飞身下床,赤着脚就追了出去!走廊里空荡荡的,那个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朝着厕所方向跑了几步,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传来。突然,一个机灵,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调虎离山?
她猛地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直扑李静的床铺!
床上,李静好好地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似乎睡得很沉。
爆发与“真相”
但这一次,林晓没有丝毫犹豫。积压了数日的恐惧、愤怒、疑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扑上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李静的脖子!皮肤接触的瞬间,她感觉到一种异常的冰凉。
“妈的我叫你装睡!!!!我叫你装睡!!!!”林晓失控地嘶吼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身下的李静开始拼命地挣扎,双手在空中乱抓,双腿乱蹬。她的脸在林晓的扼制下迅速涨红,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来可怕的、被扼住的“嗬嗬”声。
“林晓!你干什么!快放手!你疯了吗!”上铺的王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尖叫着跳下床,用力拉扯林晓的手臂。
林晓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几乎要嵌入那冰凉的皮肉里。王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她拉开。林晓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床上的李静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着,同样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泪水混着窒息后的红潮,狼狈不堪。
第二天,林晓没有去上课。下午,辅导员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老师的脸色很严肃,她看着林晓,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感,有关切,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林晓同学,”她斟酌着开口,“李静和王蕊,还有其他几个相邻宿舍的同学,最近都向学校反映了一些情况……关于你的。”
林晓抬起头,心里一片冰冷,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她们说……你最近晚上,一直有说梦话的习惯,经常在深夜重复‘不去厕所’、‘陪你去找’之类的话……声音很大,把大家都吓得不轻。”老师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晓的反应,然后继续说,语气更加沉重,“但是最近……情况似乎严重了很多。你不止是说梦话,还有……梦游的行为。昨晚……甚至出现了攻击性行为,差点导致严重后果。”
林晓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不是那样的,想告诉她那个苍白诡异的“李静”,想诉说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可是,看着老师那双写满了“科学解释”和“精神压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说出来,谁会信呢?只会更加坐实她“精神不稳定”的论断。李静脖子上那清晰的掐痕,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学校方面,主要是考虑到你自身和其他同学的安全。”老师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柔和,却不容置疑,“我们建议,你先暂时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评估。等情况稳定了,再回来继续学业,你看好吗?”
林晓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感觉那光线刺眼得让人晕眩。宿舍里持续的闷热,夜晚走廊的死寂,那个“李静”苍白空洞的脸,掐住李静脖子时那冰凉的触感以及她挣扎的痛苦表情……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虚实难辨。
原来,在她们眼中,那个半夜醒来,行为诡异,喃喃自语,甚至险些掐死室友的人,一直是她林晓自己。
那么,她所经历的那一切,那个反复邀请她去厕所的“李静”,又到底是什么?是梦游产生的幻觉?还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办公室的。回到314宿舍,李静和王蕊都不在,大概是被暂时安排到了别的宿舍。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台破旧的风扇还放在原地。林晓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动作迟缓。
当她拿起那个昨晚放在李静床头的空矿泉水瓶时,动作顿住了。
瓶子,依旧好好地立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移动。
但是,瓶身靠近底部的地方,清晰地印着几个湿漉漉的、歪歪扭扭的手指印。那指印细小,绝不是林晓的。水痕尚未完全干透,在午后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它不是从外面碰倒瓶子留下的。那印子的角度和位置,更像是……有人从床铺那边,在黑暗中,无声地、长久地……握过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晓的尾椎骨窜上,迅速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宿舍的门窗依旧大开着,但没有一丝风。只有那无声的、黏稠的、无所不在的闷热,死死地缠绕上来,如同那双看不见的、湿冷的、曾经握过瓶身的手,悄然搭上了她的脖颈。